黄井沟往事之四
刘福成这些天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儿子刘小绳除了当年跟着水生去跑了两个月的“江湖”之外，一直在家里闲着。干农活嫌累，学艺嫌苦，不管让他做什么，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没有长性。
刘福成在想尽了办法之后只好撒手不管，这一撒手，刘小绳就成了匹脱缰的野马。看着儿子如此不羁，刘福成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婆娘，更对不起祖宗。儿子是刘家唯一的香火，长期如此下去，刘家可真就毁了。
刘福成是个老实人，心里有事，自然的就表现在脸上。
那天，刘福成跟平常一样，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在路上遇见了何幺姑，看着刘福成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一问缘由，才知道是为了儿子的事情。何幺姑是个热心人，知道刘福成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容易，就提出为刘小绳介绍个女朋友，那样子的话也许孩子就收心了。
刘福成一听，心里豁然一亮，他寻思着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今天遇见何幺姑真是遇对人了，这何幺姑是方圆十几里内有名的媒人，哪家的姑娘该嫁了，哪家的小伙子该娶了，她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有了何幺姑帮忙，刘福成心里就有底了，他浑身又充满了力气，走路又呼呼的带着风声了。
何幺姑办事就是敞亮，这事说了没几天，就有了下文，姑娘姓黄，家和黄井沟隔着一道山梁，姑娘初中文化，人长的高高挑挑，秀秀气气，最重要的是，这黄家家风很好，家教甚严。听何幺姑这么一说，刘福成那是相当的满意，只是他心里一直担心，人家姑娘这么好，能看上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吗？
相亲进行的比较顺利，黄家姑娘真的像何幺姑说的那样，样貌俊秀，举止端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错的姑娘。刘小绳虽然不上进，可样貌也不差，生的白白净净，看上去也是斯斯文文的，虽然不是庄稼人的模样，但是人家姑娘就是喜欢他那副样子。
趁热打铁，秋收以后，刘福成就给儿子办了婚事，了了一桩大事，刘福成就一心等着抱孙子了。
翻了春，儿媳妇黄秋菊的肚子就开始显山露山了，中秋节刚过，刘福成就添了一白白胖胖的孙女。
虽然刘福成一直惦记着要儿媳妇生个带把的来继承刘家香火，可这生男生女也不是谁说了算，再说，自从黄秋菊嫁到家里来，上孝敬公公，中间尊敬丈夫，对下爱护妹妹，在整个黄井沟都是有名的孝顺媳妇。刘福成虽然心里有事，但是还是笑眯眯的接受了这个孙女，并给孙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小琴。
有了女儿的刘小绳，游手好闲的本性开始逐渐复发了，不是赶集打牌，就是聚友喝酒。黄秋菊一个人拖着孩子下地，虽然黄秋菊人长的细高苗条，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累上累下，把地里，家里都收拾的井井有条。看着老婆忙着家里家外，刘小绳丝毫不知道疼惜，依然以老婆生了个赔钱货为由，该做的作孽事情一样不少。黄秋菊虽然能干，却缺乏泼辣的个性，她也一直以为生了个女儿就是自己的过错，所以也就一直忍着。
黄秋菊又怀孕了，她满怀希望的期待着这次自己能生个带把的。因为刘小绳说，只要她能生个儿子，他就改邪归正，好好的和他过日子。对于丈夫，人过中年，依然是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文弱样子，黄秋菊真的不指望他能支撑起这个家，只是希望自己如果真能生下个儿子，他不再赌到夜半鸡叫才归家。这个家，在自己超生了两胎之后已经是家徒四壁，再加上刘小绳的那些赌债，日子过的是一清二白的。
东躲西藏了好些日子，黄秋菊实在是想家里的女儿了，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样子，趁着夜色，她从娘家偷偷的回到了家里。刘小绳依然不在家，大女儿小琴趴在用石头做的桌上写作业，坐的凳子，也是一块用石头做的。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家里把粮食都放到了公公刘福成家里，家具全被计生队搬去抵账了，就连那两扇木门也没有幸免。冬夜的寒风透过篾条编制的门吹到屋里，小琴一双小手冻的通红，她一边写作业一边不停的跺着脚。二女儿和小女儿一起挤着睡在刘小绳用竹竿搭成的床上。锅里还剩了一些孩子们晚上吃剩下的稀饭。
“妈妈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和妹妹们了，爸爸也不管我们，有人天天来收钱，我和妹妹好害怕。”
小琴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黄秋菊，一下子扑到她怀里。
黄秋菊搂着女儿，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村口的狗叫的很厉害，刘福成偷偷的跑到门外看，手电筒的光影中，好几个人影向他家走来。他急忙忙的去叫黄秋菊快跑。
黄秋菊不想跑了，她有些不想要儿子了，看到女儿们过的日子，她内心揪着疼。但是摸摸自己的肚子，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坚持就好了，等有了儿子，她一定加倍补偿她欠女儿的。
黄秋菊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她不敢打手电筒，怕引来计生队的人。黑漆漆的夜里，黄秋菊一步步走着，走一步，眼泪就往下掉。她眼前满是女儿的脸，自己东躲西藏不算，可年纪那么小的女儿，吃不饱，穿不暖，一天到晚如同惊弓之鸟。黄秋菊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
想着女儿，忘了脚下，一条枯藤绊了黄秋菊的脚，一阵踉跄之后，她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黄秋菊觉得钻心般的疼，她摸了摸自己下身，热乎乎、湿湿的粘了一手。根据经验，她觉得自己是要提前生产了，她前前后后的看了看，漆黑的山梁上，只有一阵阵彻骨的风吹过。夜，像一张无边的大网罩着她，她看不到一丝丝的光亮。
她努力的挪动着身子，她想找个避风地方，她不想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就被风吹，据说，那是不好的预兆。
她觉得自己可以，之前生了三个孩子，后面两个女儿的脐带都是她自己剪的，这一次，她觉得自己也能行。
只是，她不能在儿子生下来的第一时间看见儿子的脸了。
黄秋菊在心里忏悔着，她忏悔自己不该跑回家里来，她忏悔自己走路不小心，她忏悔自己即将把自己等了好长时间的儿子生在这黑夜中，生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外。
随着“哇”的一声啼哭，黄秋菊感觉自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脱下自己的棉衣把孩子包好，她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又用手摸了摸孩子的下面，正是她想要的儿子。
黄秋菊觉得好累，身体下面依然汩汩的淌着血，她觉得整个身体逐渐开始变得空空的，她觉得好冷。
这个夜晚，开始变得有些血腥，变得残酷，变得狰狞，可黄秋菊不怕，她就那样抱着儿子，微笑着，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