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一、深夜电报
山乡的夜晚有些凉。师长躺在区苏院子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起身踱到窗前。过两天才是中秋,月亮还没圆,银光无声地倾泻下来,照得大地一片详和。不时有哨兵询问口令的声音传来,使夜显得格外静寂。去年,四方面军入川粉碎了田颂尧的三路围攻。最近为了扩大新根据地,发起了“仪南战役”。师长踌躇满志,以为可以担任主攻,不料却敲了边鼓:牵制广元敌人,配合九军作战。这虽让他很不情愿,却仍然忠实地执行命令。从六月起,他们师攻元坝,占大石,迫使敌人退守到九华岩一线。驻扎到这里以来,他们一边打击民团土匪,一边着手建立区苏。“边鼓就边鼓吧,只要能够杀敌!”他望着婆娑的树影唠叨着,心里总不能释然。
然而让他欣慰是,在他的领导下,虽历尽了千辛万苦,区苏还是建立起来了!以前他只是负责军事,从没过问地方苏维埃建设的问题。这两月的经历为他的革命生涯写下了全新的一笔,当然也是最精彩的一笔。其中很多人都给了他深刻的印象。就说那个游击队长赵龙吧!肩宽背阔,肩上和手上的死茧足有几厘米厚,皮肤的褶皱里堆积着厚厚的污垢,一看就知道是煤炭工人出生,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的笑声爽朗而又沉重。他领着队员们很是打了几次恶仗,还刀劈了恶霸“滚刀皮”,真是大快民心……
“报告!”门外,小警卫员清脆地叫道。这小家伙,嗓门儿真大,吓了师长一跳。二十天前,一位驼背老大爷领着他来参军,招兵的同志嫌个子小不要。老大爷急了,非要见师长不可。招兵的同志无奈,只好让他见了师长。老大爷跪在地上,浊泪流了下来:“首长,您一定要收下我儿子,这娃能吃苦,他什么苦没吃过啊!”。得到同意后,他得意地把儿子瞅了又瞅,羞得小家伙头都抬不起来。出了门,老大爷又踅转回来:“儿子,好好干,这是咱们的队伍哩,咱们穷人再也不会受苦了!”这小家伙机灵,有心劲,各项军事技术一学就会。现在师长已经把他放在自己身边了。
“啥子事?”师长身材魁梧,长期的军旅生涯炼就了他刚毅的性格,双眼总是闪烁着冷竣的寒光。他转过身,步履坚定地走到门边。“吱呀”一声,一方月光跌了进来。
“电报!”小家伙胸脯挺得老高,倒显得身体更瘦小。
师长接过电报,一行电文映入眼帘:
“为进一步牵制敌人,保证仪南战役的胜利,着令你部于十九日拿下九华岩!”电文干脆果断,一看就知道是军长的口吻。师长沉思了一下,从电报上挪回目光,缓缓地掠过小警卫员的脸,向窗外的夜空射去。月已升到了中天,似乎圆了许多,很多星星拱护在周围。小警卫员的心一紧,脚不由自主地并拢了,“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二、“他是我男人”
侦察工作落到了游击队长赵龙的肩上。他是本地人,熟悉地形。
中秋的晚上,赵龙挎上盒子枪,避开敌人重兵巡查的大路,沿着山梁上向九华岩摸去。月亮又大又圆,照得整个山乡如同白昼。他来到山脚下,只见一队队敌哨兵端着枪在坡上来回游动,刺刀在月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光,在赵龙脸际一划而过,又一划而过。他瞪着戒备森严的山坡,脑袋里在飞快地旋转。这时不能轻举妄动,他知道,川军都是“双枪将”,不出半个时辰烟瘾准得发作。果然,月亮刚刚升上山头,哨兵们就呵欠连连,钻到树底下抽鸦片去了。
赵龙抓住时机,一溜烟上了山顶。月光正好,九华岩的地形、道路、工事和兵力部署一一呈现在他眼底。他一阵兴奋,把这一切记录到笔记本上,揣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使劲拍了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轻轻摸到敌营房前。
营房里灯光明亮。敌人正过中秋节,一干人吆五喝六地喝着酒。一个军官唠叨着:“他妈的,霉老二害得老子节都过不好!兄弟们,老子有的是枪弹,还打不过那些穷光蛋吗?啊?哦呸!”脚一软溜到了桌子底下。赵龙数数敌人,只能看清一部分。他刚靠近门,忽然身后有人喝道:“口令!”赵龙迅速转过身来,一脚撂倒敌人,飞快往山下跑去。敌人高呼:“霉老二上来了,快抓住他!”哨兵扔掉烟枪,抓起步枪跑了过来。营房里的敌人也钻了出来,边跑边拉枪栓,一时枪声大作。
看来,来时的路不能走了。赵龙转过身,向柳林子方向跑去。“哪里去了?在哪?”敌人乱成了一锅粥,呐喊声,叫骂声,脚步声,枪声响成一片,子弹蝗虫似的在空中乱飞。赵龙沿着小路跑下山坡,就到了一个村庄里。
“朝柳林子跑了!”“快,追!”
一会儿,敌人嚷嚷着围了村子。赵龙顺着一条排水沟疾步走着,迎面几个敌人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赵龙转过身,后边敌人也撞了过来,刺刀的白光忽忽地晃悠着。赵龙钻进侧边一条小巷躲了起来。
片刻,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挨家挨户的搜,不信他跑到天上去!”一会儿,脚步进了巷子,枪托使劲地砸门:“开门,快开门!”“吱”,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开了门:只见几个士兵,歪戴着军帽,提着几只瘦母鸡。女人问:“老总,深更半夜的,啥子事?”“看见霉老二没有?”士兵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女人说:“哪来的霉老二?”一个士兵说:“让开,我们搜!”撞开女人,闯了进来,乱翻一阵,指着床上的男人说:“他是哪个?是霉老二?”一拉枪栓,就去捅被子。女人拦住士兵,把被子捂了捂说:“他是我男人,哪有霉老二!”另一个士兵淫笑着说:“嘻嘻,男人?有婚约吗?”一只手长蛇一样向女人伸了过来。女人忙说:“哎,他正‘打摆子’呢!”士兵的脸刷地白了,急速缩回手,骂道:“他妈的,咋得了这病!听着!看见霉老二马上报告!”拿了桌上的一个鸡蛋跳了出去。女人“啪”地关上门,低声骂道:“真是一群土匪!”
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了。床上的男人揭开被子,向女人鞠了一躬,说:“大嫂,我代表红军感谢你!”
三、轰鸣的“大炮”
十八日深夜,一支红军队伍悄悄行进在通往九华岩的路上。队伍中师长的身影格外魁梧,赵龙和他并排走着,身后是小警卫员。
一面陡坡出现在面前,师长放慢了脚步。赵龙低声说:“前面就是九华岩山梁!”师长向上望去:只见坡面陡直,双峰如乳,一条狭窄的小路从沟底蜿蜒爬过。沟两边,敌人筑起两道工事,高耸如城郭,确是进入广元城的咽喉之地。工事里黢黑一片,只有半坡上的屋子里露出微弱的灯光。
赵龙跳上一块石头,说:“看情形,敌人不是醉了酒,就是搂着女人睡觉,亮灯的地方一定是哨兵在赌钱!重机枪就布置在这两道工事里!”师长听了,沉思了片刻说:“好,就派一小队人摸上去,缴了他们的械,也就胜了一半。”
一连很快拉上来了。战士们背上马刀,跨着短枪,壁虎一样无声地向上游动。可是工事光滑无比,前进了不到两米就掉了下来。于是他们又采用了另一个办法:搭人梯,一个一个往上爬。慢慢的有战士爬上了墙头。师长松了一口气,只要上了墙头就是胜利!
这时,远处传来了“哒哒”的枪声。师长精神一振:攻打柳林子的战斗打响了!——可枪声却惊动了坡上的敌人!首先冲出来的是哨兵,接着营房里传出哇哇的叫声。最后惊醒的是工事里的敌人,一抬头发现了墙上的黑影,便高声喊叫起来:“霉老二上来了!”抓起马刀胡乱砍去。一时间刀光血影,战士们有的被砍断了胳膊,有的牺牲在了工事里,剩下的纷纷退了回来。师长大声命令:“给我狠狠地打!”霎时间,步枪声,火枪声,机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响彻山谷。
不到一小时,终因敌人火力太猛,战士们被压在山坡下抬不起头!赵龙说:“师长,咋办?”师长说:“不能硬攻!”赵龙说:“我们游击队上吧!”警卫员说:“师长,我去炸了他!”师长沉吟了一下说:“不行!”点上平时舍不得抽的烟丝,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地喷了出去,说:“等等柳林子的消息吧!”柳林子是敌人在九华岩和广元城之间的据点,拔了它,九华岩就孤立了。
月亮露出小半边脸。战士们听着远处枪声渐渐的小了。九华岩也没了动静,只有灯光照得山上雪亮。不久,传来了柳林子的消息,敌人已被全歼。师长嚯地站起来,慢慢坐下,低声说:“同志们,我们的计划可以实施了!”
赵龙等不得,放开嗓子就喊:“山上的人听着,柳林子已被我们占领了,赶快投降吧!”警卫员敲着枪杆,唱起了山歌:“当兵莫当军阀兵,军阀兵,缺粮饷,饥饿又受冷,还要挨军棍。”等了一会,山上见动静。警卫员又唱:“我们红军粮饷多得很,官兵一家亲,打一仗,胜一仗,到处都有名!”赵龙又喊:“你们被孤立了,继续顽抗是没有出路的!”回声是几声枪响。师长命令:“同志们,给我打!吹冲锋号!”
听着激烈地枪声,警卫员记起了小时的游戏,说:“师长,,我们常把鞭炮点在汽油桶里吓野猪哩。”师长笑着说:“这小鬼!”汽油桶很快找来了,点上鞭炮放进去,那声音震天动地,也不知有多少门大炮在轰鸣,唬得敌人惊恐万状,开始还有零星的还击,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一面白旗亮了出来。一个敌人喊道:“别开炮,别开炮,我们投降!”一个老袋露了出来:“别开炮,我们投降!红军兄弟,你们进来谈判吧!”老袋缩了回去,白旗插在工事上。
“哦,我们胜利了!哦!哦!”警卫员高兴得一蹦老高。师长喊道:“快卧到!”“叭”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击中了警卫员的心脏。他脚步一个踉跄,慢慢地滑倒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惊呆了。师长悲愤地喊到:“警卫员!警卫员!”他抱起警卫员,焦急地呼唤着。赵龙使劲摇着警卫员的身体。半晌,警卫员缓缓睁开眼睛说:“师……长,师……长……”眼睛便永远闭上了。师长轻轻把遗体放在地上,低沉地说:“同志们,给我狠狠地打!”枪声又一次怒潮一样响了起来,载着无比仇恨的子弹像暴风雨一样飞向敌人的阵地,打得石壁直迸火星。
红军很快攻了上去。除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打碎了的枪械,工事里没有一个活着的敌人。赵龙找到半个活口,才知道敌人听到柳林子的枪声,害怕被孤立,趁着假投降逃窜了。
追到河边,残余敌人顷刻间作了鸟兽散,打死淹死无数。一个敌营长钻进草丛里,被赵龙一刀劈死。
胜利的笑容浮在师长脸上。他回过头来,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万道红光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