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的日子

最冷的时候频繁停电，最热的时候频繁停水，不知别处是否如此，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这已经是极常见的事情了。

停水三日，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已经让人苦不堪言，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几十年——只好假设还生活在几十年以前——似又觉得这个假设极为不妥，因为，几十年前，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奢望也没有能力住在公寓里，而是住在偏远的乡下鄙陋的瓦屋里，生活用水一律都要到河边去挑。那时那地，水当然是免费的，只需付出一点力气即可。再说，几十年前，除了正常的吃喝用水和洗涮用水之外，大量用水的时候和地方好像并不多。平时，洗洗涮涮的事情也差不多都要到河边去做，除非是到了数九寒天，到了年关，冷得实在不能直接使用河水洗洗涮涮了，就用木桶挑回来，用大铁锅烧热了，再行浆洗之事，这样一来，稀缺贵重的倒是来之不易的烧柴。那时候，从没有为用水发过愁，即使是在连下暴雨河水暴涨，河水变成令人失望的黑灰色或者土黄色的泥浆之河的时候，于日常生活也是并无大碍的，早起到河边挑水的人们，七手八脚地在河边沙地上扒开一个大坑，就成了一口浅井，稍等片刻，经过沙层过滤的清水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挑回去照常食用。

如今，早已远离了乡村，远离了大河，远离了丰盈的河水，住在拔地而起的高层公寓里，拧开水龙头，哗哗哗地流淌出来的，是水，很清澈的水，却也是不明真相的水。

自来水公司的储水塔修建在城外的半山坡上，巨大的圆柱形储水塔上开着一道不足半平方米的用来平衡内外气压的小窗，小窗上拦着一张起简单防护作用的筛沙子用的铁丝筛网，就这样，供几万人使用的储水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一劳永逸的工程。小窗到底能隔绝什么？仿佛只能是防止人和大型兽类的进入，除此之外的小生灵当然就畅行无阻了，所以，储水塔里面不知有多少蚊蝇，不知有多少误入的蛇虫，不只有多少茫然进入再不能复出的小鸟、蝙蝠、蛾子，以及形形色色的爬虫，以及难以想象的别的东西，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知道，似乎也没有必要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了解这个情况，但绝大多数人都佯装不知，不知道是怕说出来了惹上麻烦，还是不愿意承认储水塔里有那么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也许，甚而至于，人们非但心照不宣，非但不想此事不提此事，而且，大抵，谁也不愿意承认自来水的卫生状况存在问题，并且是很严重的问题，而更愿意相信以上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自来水也许应该很干净。再说了，储水塔上的小窗紧邻路边，半大的孩子伸手可及，因而，这样的小窗上面的铁丝网所能防范的是规规矩矩的人，而不能防范游手好闲的人特别是不能够防范可能有的“恐怖分子”，但有病毒进入，将会全城遭瘟，但有投毒行为，定然全城毙命。作为最基本的公共设施的储水塔的安全防护措施居然是如此的粗疏和脆弱，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识到了它潜在的危险。每天，全城千家万户的人们拧开水龙头取用自来水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想过水的来源是否可靠，也许有人想过，但终究因为是大家的事情，大家没有人关心此事，看来大家都放心，自己也应该放心，虽然这样的信任感有些自欺欺人。这些城市居民，在其他生活物资上面近乎刻薄地计较“安全系数”和“环保质量”，怎么不想一想最大的安全隐患其实就在最重要、最平常、最司空见惯也最熟视无睹的饮水里面呢？

人的心理和行为上的惰性和从众习惯原来是这样的根深蒂固，就像我所在的小城，处在龙门山断裂带上，1976年的松潘地震，2008年的汶川特大地震，都是这条断裂带的继续断裂导致的严重自然灾害，现在依然，龙门山断裂带一定还在继续断裂，一定还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次发生严重断裂从而造成又一次特大地震灾害，但是，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远不能准确测定地震灾害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具体地点，那么，也就说明，像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人类根本无法防范，最近的一次地震灾害终于过去了，此时此地，还能够谈说这件事回想这件事的人当算幸运的幸存者。最近的一次地震灾害所致的心理恐惧也正在过去或者已经过去，虽然知道自己还住在地震断裂带上，虽然明确知道地震随时都会发生，却没有所少人高度警觉。其实很简单，这就是大家的从众心理：那么多人都不害怕，还都住在这里，为什么我要独独害怕呢——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居然连素来毫无安全保障的自来水也不能保障供应了。一些“生活质量”与“社会层次”相对较高的人士，果真购来大桶的“纯净水”以资生活了。另有一些人，则带着全家人走出断水多日的家门，很潇洒地把一日三餐寄托在餐馆里了——他们的脑子，到底是中了“地沟油”的毒害太深呢，还是已经让餐馆里不知来由的水煮熟的食物戕害得脑残智障了呢——连续断水多日，餐馆里的水何由而来呢？

除非餐馆里有自己的独立的供水系统！

但在小城，这是绝不可能的。

供水管材质量的低劣，直接把供水管道填埋于土中这样的施工技术，安装工艺的野蛮粗糙，这便是供水系统故障频发的主要原因。这些年，新城区连续开发出来，新修的房子拔地而起的速度早已超过了雨后春笋破土拔高的速度。人口在增加，城市在扩展，供水系统却未扩容，如同一个家庭生儿育女了，儿女们都长大了，锅灶还是夫妻两人原来使用的锅灶，做出的饭当然就不够吃了——高层楼房里的那些住户，怎么能不“高处不胜‘旱’”呢？以前，也有停水的时候，如果贸然拧开水龙头，虽无清流源源而来，也会有很抱歉的长吁短叹之声自空空的水管中很难为情地传出，即便感叹之后依然无水可供，也还让人感到情有可原。如今，断水的时候明显增多，却连这样“礼节性”的交代也没有了，如今的水管里经常是这样的空乏又空乏，以至寂寞，以至寥落。

三日不浴，身上积累的汗渍和污垢的肥沃程度也便不言而喻，但也只能忍着，强撑着，耐心等待着供水正常的那一天早些到来。

同样可怜无助的是我的前后阳台上摆放的花草盆景。盆土早干透了，萎缩了，居然裂开了大大的口子而使得盆土与花盆分崩离析，用手指关节在花盆外面轻轻一扣，居然发出空旷凄绝的回声。这些天，偏偏又不下雨了。暴晒多日，今早转阴，浓雾遮天，凉风习习，似有雨作。直到下午，期盼中的雨并未落下，唯有凉风还在吹着。

有消息说，县城街道的某一段路又被自来水公司挖开了，工程可算不小，恐怕三两日之内并无供水希望。建设局修整街道，自来水公司挖街道，早已是小城里的“怪谈”。

听说供水暂无希望，听到消息的人们只能无可奈何地面面相觑，随即是表情漠然的长时间的哑然——又能怎么样呢？这已是小城里久治不愈的“顽疾”。

我想，我们家的日常生活，还可暂时奢侈地依赖于“纯净水”，只可惜，我的那些花草盆景，尚不至于奢侈到用“纯净水”来浇灌吧。我只祈祷，但愿今晚能下一场透雨，来缓解一下我的那些无言的生命们长久的干渴，我也就无复他求了。

2012-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