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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

2013-10-22 14:48 作者:一叶舟 阅读量:220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老江死了,在某单位宿舍楼的地下室,一个不足8平米的杂物间里,说是食了不少的安眠药。

最后一次见到老江,还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上午,老江来到我的办公室,我当时差点没认出他来,一如网上爆料的犀利哥,上身穿着一件到处脱皮的皮夹克,一条估计半年没有洗过的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脱了胶可以伸进两三个手指的皮鞋,蓬松着一脑灰白的头发,只是皮肤依然白晰,眼睛依旧发亮。看到老同学落泊成这种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于是,尽量避开他的眼神,尽量不去看他,我怕我惊诧的眼神会让他感到难看,受到刺激,并采取了一种消极躲避的办法,就是急忙去给他倒水。他说不想喝水,他还有点其他的事,马上就要走,要我给他拿几沓信笺和一些邮票。这没什么奇怪,因为他每次来都会要这些东西,当然,顺便也会要些钱!

我问他写的东西发表了没有,他的回答只是沉默,其实这也是他一惯的作风,在校的时候,他就不太喜欢说话。

中午吃饭时,来了一帮同学,每个同学照例也都给了他一些钱!

老江尽管不爱说话,但酒量还行。他先是默默喝着酒,只是到了后来,到了后来的后来,估模是有半斤酒下了肚,也估模平时长期运量不足的胃大概已经超载了吧,所以一向寡言的他,赤着耳,红着脸,竟然滔滔的说开了话,更不可想象的是,他一个下岗职工,无业游民,一如上级领导,在给下级作起了报告,上起了政治课,上起了党课,从“三个代表”到党的宗旨再到“三大作风”,似乎他已然成了党校的教授,甚至比教授还教授,但从同学们脸上复杂的表情当中就可以读出“江教授”所讲的并不怎么靠谱,碍于他当下的境况,大家伙也都不怎么好同他辩驳,任他信马由缰地乱侃一通好了。只是“江教授”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无法控制:

照这样下去,共产党是真的没有什么希望了。首先是线路不清晰,没有目标,思想混乱。虽然说党是要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的,可现如今从上到下又有谁知道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连上层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试想,一个诺大的国家,十几亿的公民,一起摸石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况。另外一个模糊概念就是改革,什么改革是必由之路,可大家又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条路,因此,就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了可乘之机,因为改革当中是允许犯错误的,什么罪恶勾当只要贴上改革的标签,便可以到处招摇了。大家所看得见的,在毛泽东时代国有和集体积累起来的资产,全都被那帮王八蛋打着改革的旗号给私有合法化了。其次就是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而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却是三俗文化在泛滥。由于高大全的艺术形象在否定文革时一并给否定了,传统的真善美又被西方的拜金主义、现实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给冲跨了,所谓的文明古国的民众早已不再接受正面宣传,不再接受高大形象,不再接受传统文化,甚至连有些党员也不看党报党刊了,而一任那些阴暗的、丑陋的、低俗的、极端自私的东西日益泛滥,难道这些也算是先进文化!再其次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当下已经少了个“广”字,代表的是最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现在有哪个单位,哪个部门不是一把手一手遮天,其恶果结果就是,小到一般人员大到单位的副职也都没了主人翁意识,没了归属感,至于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那里还会有我们这些弱势群体的诉求呢!还有就是党的宗旨,现在更是多了一个“币”字,已然成了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

江教授”越说越来劲!

我打断他说,老江,你醉了,讲醉话了。

我没醉!他说,我今天一定要将肚子里的苦水向同学们倒一倒,我不怕你去检举揭发我,把我给关进去,我反正是烂棍一条,正愁没个地方吃饭呢!他接着又说党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即实事求是的作风,现在是假大空、假浮蛮满天飞;密切联系群众早就成了走上层路线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变成了表扬与自我表扬……

讲着讲着,老江话锋一转,又开始谈人生,开始感叹世道的不公,感叹世风的日下,感叹生活的没有意思,甚至有了厌世的情绪,说什么活着没有一点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以前听人说过老江的精神有些状况,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些看他不惯的人在造他的谣,现在看来,这还真不是谣传。也难怪,现实对于他的确有些不公,也的确有过不少的刺激。

关于这个老江,还得从他的父母说起。

老江的父亲,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是一个孤儿,个子不高,还有残疾,是先天性驼背,背上是有一个大包的。因先天不足,干农活始终算不上强劳力。于是大队让他干起了“牵猪牯”的营生,同时还兼了赤脚兽医。“牵猪牯”尽管名声不怎么好听,但每配一次种便有一斤大米和5毛钱的现金作报酬,这在当时是比较实惠的,所以驼背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只是驼背给猪拉了近半辈子的皮条,自己却一直没有娶上媳妇。直到有一天,同村的哑巴女(李氏)的老公,在队里组织的一次打野猪活动中,因猎手的火铳走火,把哑巴女的老公当成了野猪当场给报销了,这才给了驼背一个补缺的机会,从此才得以结束他的光棍生涯。也怪,在哑巴女的那块土地上,她的原老公耕种了七八年,硬是颗粒无收,可驼背一接管,就立马让她结出了果子,也就是在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即1964年5月的光景,老江便来到了这个世上,只是老江并没有继承他父母的传统,不驼也不哑,还白白静静的,样子很是聪明可爱,真是烂伞竹子产好笋,有些人甚至开始怀疑老江是不是驼背的种了。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哑巴生下老江以后又再也没有开过怀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江在一天天的长大,其个头也一直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些,外表也不太象是农村的孩子,白皮细肉的,只是因为父母生理上的短缺,使得老江似乎有些自卑,并造就了他异常内向的性格,本来一切也都朝着老江默默无闻的方向继续发展,可是有一天,也就是1980年8月的一天,老江接到了省财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个农村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山里的孩子——老江,竟然考取了省级中等专业学校,这在当时,无疑是全公社的一个爆炸性新闻。从此,老江便成了山里的风云人物,成了十里八村第一个来到省城的后生。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老江成了同学,只是他学的是统计,我学的是财务。此时的老江,除了性格依然比较内向、个头依旧比较高之外,其他也没有什么显得特别的地方。

两年的同学生活,因为隔了班,隔了宿舍,其实我们接触得并不是很多,所以在此处没有更多的文字,只是毕业的时候,老江已然长成了一米七六的个头,这让我们这些三等残废羡慕死了,一见到他,我马上就会联想起一个玉树临风的成语,玉树临风啊!其间应该也有不少女同学喜欢过她,大概是内向性格使然吧,他是始终没有敢去接招,因此也就少了那个精彩的片断!

毕业后我分在了机关,天天抄抄写写,用非所学,而他被分在了副食品公司,搞统计,如愿地搞上了专业,这又让我们羡慕得要死,他的脸上也能让我们读到那种少有的春风得意的神情。有了称心的工作,老江很卖力,也很出色,当年公司的统计工作就拿到了全商业系统乃至全县的先进,年终的报表汇总,老江也从县里一直汇总到了省里,天天出差,还有补贴,等于拿双倍的工资,美死他了!老江的生活一如继往地朝着阳光灿烂的方向迅猛发展。

第二年的秋天,他的办公室又来了一个新成员,不,对于老江来说,来的是简直就是一位天使了,因为新分来的小曾是一位粮校毕业的女生,同时也是他的助理(老江刚刚提了副科长)。

细心的人会发现,老江的话开始多了,人也活跃了,总之老江完全象变了一个人,尤其是一提到天使,他的两眼就能发出异样的光芒。我问他是否恋爱了,是否喜欢上天使了,他说没有的事,只是两个人比较谈得来,在一起好象有说不完的话题。从老江脸上的表情当中你完全可以读到幸福两个字,让我们好生嫉妒,为什么幸运之神总是眷顾着老江,看来他的生活离天堂是越来越近了。

直到有一天,天使突然嫁给了公司的人秘干事,一个退伍军人,是南下干部地区商业局副局长的公子。老江其实也生过要同人家决斗的念头,可看到人家的个头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又是个退伍军人,经过一边串的统计数据分析,其结果是以卵击石成分比较大,因此就打起了退堂鼓,取消了行动计划!

小曾在结婚不久后就双双调到了地区某机关去了。从此,老江又恢复了昔日的内向,甚至还终日神经兮兮的,只是工作更加卖力了,他似乎有了做不完的事。用“少说空话,多干实事”来形容此时的老江是再恰当不过了,不,应该是“不说话,只做事”更为确切,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他还能说话,我想这大概是在他身体上的哑巴遗传基因经过长期的不懈的努力终于占居了主导地位的缘由吧,总之,他开始很少有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时间并没有因老江的不说话而放慢脚步,依样一天天地在溜走。直到科里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科里将一年的报刊杂志及废纸给卖了,有了五十余元钱,廖科长的意思是这么一点点钱就不要入帐了,全科室的同志出去吃一顿了事。于是科里立即有了节日一样的气氛,可我的那位仁兄却极力反对,认为这是国家的资财,不能这样处理。对于一个小后生、一个才提拔不久的副科长的意见,老资格的廖科长自然没有去理会,只是一经闹腾,尽管聚餐依旧,但氛围却少了许多,因为老江是坚持着不去的。老江非但没有参加聚餐,还将情况如实的向陈经理作了汇报,结果是大伙都退了钱,科长也作了检讨。

这样一来,老江的说话功能就有了进一步蜕化的有利条件了,因为科里再也没有人愿意同他说话了……

时间又在老江的说话功能的日益蜕减的过程当中进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为顺应形势的发展,公司进行管理改革,实行租赁承包经营,结果是廖科长一举中标走上了经理的位子。公司的人员也进行了优化组合,各科室、班组的人员重组,具体是由经理挑选副职和科室班组负责人,再由科室班组负责人挑选员工。人员重组的结果,老江顺理成章地失去了原有的岗位,进入了待岗状态,每个月仅发一点生活费。老江也曾找过原科长现经理,要求给安排一个适当的岗位,但脑满肠肥的廖经理——廖总说,目前的人员组合是按照改革方案来的,科室班组没有组合到你,我也没有办法。

期间老江也有过到主管部门、体改委和人事部门反映,廖经理对他打击报复,不安排他的工作岗位,同时还反映了一些租赁承包后公司的诸如经济上的问题。但上级以为这是老江在泄私愤,是出于对公司改革的不满,鉴于老江在之前和廖经理确实有些过节,考虑其情况的特殊性,决定把老江调到了一个边远的基层供销社继续搞统计工作。于老江而言,尽管新单位的条件有些艰苦,但总比待岗要强一些吧,况且还能搞回自己的专业,所以老江很快就接受了这种“发配”,并且没有和我们告别就去报到上班了,倒是给我留了张字条,说了些刚好搭上了便车,来不及告别之类的托辞。

自从老江发配到了基层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即便是县社的同学老彭他也很少去见,同学聚会也很少出现他的身影,中间也有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他关于的消息。

听说老江更加懒得说话了,进而又发展到了懒得出门,甚至可以在房间里闭关整整一个礼拜,至于是在房间里干些什么,到底是不是在修炼,人们无穷知晓。于是人们开始作出了种种猜测,有人说他是在写检举揭发信,有人说他好象是在写小说,也有人说他的精神出了点问题……

时光在人们对老江的种种猜测当中,便不知不觉地到了2002年,受改革大潮的冲击,老江成了千百万下岗职工当中的一员。

下岗后,老江也尾随南下的大军去过广州、深圳等地,也漂过到江浙一带,但始终没有找到过什么像样的工作,每次都是悄悄地回,正如他悄悄地去。一次在酒桌上在一位朋友为儿子做的升学喜酒的酒桌上同他邂逅,老江很消沉,在感叹生活没意思,还说如果不是还有年老体弱的父母需要他赡养的话,甚至连死的想法都有。听到这话,我就隐隐地为他担忧,我相信他这人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也许会真的想不开……

之后又有过几次见面,一次是他的驼背父亲西归,再一次是他的哑巴母亲过世,中间还有过几次,都是过来拿了一些便笺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次比一次更象拾荒者,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犀利哥,直到上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老江安静地躺在杂物间的的一张钢丝床上,象是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十分的安静。可以看出他是作过些准备的,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上了一套还算整齐的衣装,还配上了一双新布鞋……

一张学生用的书桌上,有一沓手稿,还有一封遗书:

永别了,这个世界!

永别了,亲爱的同学!

当你们看到这篇文字时,我已经去和我的父母团聚了!

于我打算结束这个丑陋的生命,想走这条不归路,其实由来已久了,第一次是天使出嫁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副食品公司待岗的时候,第三次是在广州火车站丢了钱包的时候,当然还有好多次,但每一次又都找到了回归的路线,寻到了不死的理由,主要原因是如果我去了,丢下的老父老母该怎么办,所以每一次又都选择了委屈的活了下来。去年送走老母亲后,本想追随而去,但当时手稿还没整理完成,这又成了我苟延的理由。也曾想过要好好地生活,看看能否熬到领退休金的那一天,可隐隐作痛的腹部已经告诉了我,我是等不来那一天的,又听闻现在退休年龄还得往后推,还要延长。其实即使不延长,就按60岁或55岁,我也是很难跨入的,再者现在我还欠了几年的保费未继上。算了,还想这些干吗,至于现在,你们想延长就延长吧,反正与我无关联了,因为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是注定与我绝缘的。

腹部又在疼,不知是肝,还是胃,总之在疼。该死的病魔,看你横行到几时,我想我这次定会成为世上最好的医生,定能药到痛除了。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再也没有什么理由了,就在今天手稿整理完成的那一刻,我已下定了决心。一想到死,原以为会有一些留恋,会有一丝害怕,结果没有,一点也没有,相反,心里显得格外的轻松,是啊,我感觉从来就没有这么轻松过,原来,死亡于我而言,其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是一种解脱!

别了,我的蜗居!

别了,我亲爱的同学!

我走了,我悄悄的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走过了近五十个春秋,我是越活越糊涂,曾经的我是那样的优秀,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二,班上的第一名注定了是我的,恢复高考后,在当时,包括之前,我也是全校应届生中考取学校的唯一,以至于后来我也常常会套用《围城》里的一句台词“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曾经的辉煌,远了,远了,现在的我却只能成为全校采取自我解脱的唯一了!疼了,疼了,不知是胃,是肝,还是心,唉!有些难受,很难受。

我唯一的牵挂就是我的手稿,一叶舟,老彭,如有可能,请将我的手稿传世吧,这可是我几十年的血泪史,一个下岗职工的血泪史啊!

回想我所走过的几个单位,原来是多好的部门啊,全都给那帮王八蛋折腾完了,比如原来那个副食品的胖子经理,才判三年,我以为该拉出去崩了才解气!又疼了,钻心的疼,我得赶紧。

永别了,亲爱的同学,这世上我也只有你们这些亲人了,一想到你们,我又有些不舍了,甚至开始动摇了,不能啊,你们的好,只有来世报答了,来世吧!

老江绝笔于2012年6月25日

送走老江之后,他的一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着,“原来,死亡于我而言,其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是一种解脱!”一种解脱,解脱……

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样的一种解脱,何其残忍,又何其悲壮!

(201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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