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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零碎

2013-10-22 18:03 作者:王宗雨 阅读量:297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等我大车小车倒过好几次之后,我的的确确是走在了小时候常走的那条家乡的小道上。这时,天上的那轮太阳,已经疲倦地歇息在西边的山头上,正用它温和而又忧伤的眼睛,对着自己普照了一天的大地,作一番深情的回望。毕竟是三月天了,空气中充满了花草的香味。夕阳暖暖的,仿佛一轮火球,挟带着一天的云彩往西天坠去,溅起满天红霞。在晴好的天幕上,从西南到西北的半边,很像儿童绘制的蜡笔彩画,被涂得宛如通红的火焰,看着着实让人心里起着一层温暖。

也不是不知道古诗里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话,不过这次回家我心里倒是格外轻松的。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了许多,再听到老家来的电话,就不像从前那样心慌肉跳。两年前,我对电话的铃声,心里起着一种恐惧,铃声响起,不敢去接,生怕是老家打来的,因为每次从电话中得来的,都是老家的某个亲人遭遇种种不幸的消息。我几乎被一件接一件的不幸击垮,一个人一辈子要经历的愁苦事情我都一一切身体验了。现在,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听他说起有过什么毛病,只是有些消瘦,但父亲自年轻时就这样子。母亲躺在病床上的两年多时间里,的确把父亲也磨到了生命承受的极限,这倒不仅仅是辛苦的承受极限,而是看到母亲被病魔折磨起着的心疼极限。母亲去世前的半年,我也两次请假回去看望。癌病晚期的那种疼痛,让我对疾病对衰老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让我对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承受不了疾病痛苦而自杀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有一回,母亲对我说,她不想再活了,恳求我们给她一点药,让她自己作一了断。母亲的目光是乞求的,然而遭到了我们全家人的反对。现在我才知道,母亲最后艰难地活着已不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我们。可我现在认识到,用巨大的痛苦来换取那一点点生命的时间实在不值得,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对母亲来说,那种求死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可是对我们来说,那是多么撕心裂肺啊。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决心去求死,而我们束手无策。母亲从一百三四十斤重,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几十斤,这一过程,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他虽然早已是看破生死的人,但对疾病的再认识,一点不亚于我的恐惧。然而,没有人能真正分担过他心里的苦楚,我们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也都是蜻蜓点水式的回去看看就走。各人都有一份自己的生活,谁也不能真正为父亲分担什么。我们带走的那份痛苦,与留在家中让父亲一人承受的那份没法比。实际上,我们什么也带不走,除了给母亲一点精神上的慰藉,其他什么也不能。我们不能变成一种可以钻进母亲身体里的东西,去追杀那些癌细胞。我们在心疼母亲的同时,也开始舍不得父亲。可是没有办法,父亲在加速地衰老。

母亲走后,父亲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生活,虽然他的动作已经是老牛拉破车式的那种迟缓,但这也是让我们子女都感到高兴的事。父亲有时看起来很悠闲,戴一副老花眼镜,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响动,原来他在看一张早已过时的报纸,或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父亲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书生本色,一辈子也没被沉重的劳动和经受的苦难抹去,我们喜欢看到父亲的这个样子,这仿佛是父亲同我们之间的约定,说明他没什么事。

虽然已经是傍晚了,但我仍然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夕阳下的父亲,头发完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他那样专心,在做什么呢?直到我离他不远喊他时,他才抬起头,手里还拿着一只竹篾筐。那一刻,他很吃惊,绝没有想到会是我。因为近年来我也只在过年过节才回去,平时难得有松动的时间。这次回去,也没事前告诉他,时间说不准确,怕他等,怕他惦记。

父亲怔怔地站着,一时忘了手上的活。他还没有从我的突然出现中回过神来。这也更让我知道了,眼前的这个老人,再不是我走出家门时那个身强体壮的父亲了。二十年里,在这个家庭发生的所有变故,都一件件地在父亲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先是叔叔的惨死,接着是姐姐的吞药,再加上母亲的病逝。一连串的打击,就是最坚硬的铁钉也要锈蚀腐坏了,何况是人的肉身呢?时间已使他衰老,年轻时透支过生命的他,更经不起时间的碾压,他完全是一个真正的七十岁的老人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话不多,一副寡言的样子,脸上常带着隐隐忧戚。然而不知从何时,父亲竟变得有点?唆了。他总要询问一些外面的事情,甚至对一些正在发生的国际大事也表现出兴趣,当我告诉他是到南京开会,顺便回家看看,他这才放下心来。父亲一辈子务农,没有过什么辉煌,一生中最让他骄傲的也只是做过几天生产队的会计。但他是那种做一行爱一行的人,有时我想,若是把父亲放在一个其他位置上,凭他的认真执著,是一定能做出成绩来的。他从不敢把公家的事当作儿戏,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这不是靠谁教育出来的,可能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品性。

其实,父亲的苍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眼前见到的这个形象却深刻在我的心里,把我的心弄得很疼。

“你拿竹筐干什么?”看着一时忘了手中活计的父亲,我提醒他说。

“捞小鸡上窝。”

我这才注意到,在父亲的脚下,聚扎了一堆毛茸茸的小鸡。微明中,它们像一个个落在地上的线球。父亲接着告诉我,小鸡是昨天刚从门前的小贩那里买的,没敢捞多,只当养着玩的。父亲每年都要养鸡,眼看就要下蛋了,可一场鸡瘟就全给报销了。父亲发狠地说来年不养了,可到了来年的春天,他还是要养上一群。鸡瘟带来的伤痛,似乎从来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父亲说,养鸡养猪,养鹅养鸭,这是农家的本分。六畜兴旺,里面寄托了农家人的希望。父亲是本分的农民,一辈子守着田地过活,怎么能跳出农民的持家理念呢?

母亲在世的时候,饲弄牲畜是母亲的事,别人从不抢着去做,而今这些随着母亲的去世,都无一例外地成了父亲的事情。看着父亲吃力地蹲下身子小心捧起小鸡时,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老母鸡抱一窝,这样既能省掉好多烦心事,小鸡又容易活。父亲告诉我,现在很少能看到老母鸡抱蛋了,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的鸡很少癞,碰到有个别的癞是癞了,可又不好好抱蛋,甚至连那一点抱蛋的技巧也不会,不像从前的鸡,一到了春天就想着要孵小鸡,要带一帮自己的儿女。父亲的话语里充满了迷惘,最后他说,好在每年都有上门来卖的,但毕竟不像自己家孵的,很是难养,稍稍不留神,受了一场凉,发了一场热都不行,再没有比这更娇嫩的了,但不管怎样,只要有小鸡苗卖,到底还是省了不少心事。

去年父亲也养了十来只小鸡,只因为看不上眼的一场春寒,就一个也没活下来。父亲把小鸡装在竹篾筐里,用衣服盖好。有时夜里还要起来看看。捞进窝里的小鸡发出舒服的嘤嘤声,让人感到生命的轻柔和娇嫩。脆弱的生命需要得到用心呵护,父亲在去年的那一场经验后,对小鸡照料得更加用心了。这样的活儿,很适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我在想,父亲多半把养鸡当成了城里老人养猫养狗了,当成了生活中的一份消遣,是来排遣内心的一份孤独吧。

可是,为什么现在连母鸡也不好好抱蛋了呢?我只听说现在有些人不想生孩子,有些女人不愿给孩子喂奶,怕坏了自己的身材,难道今天存在于人之间的某些荒诞意识也在不经意间影响到了与人日日为伴的鸡吗?这真叫人不好理解。记得小时候,一开了春,就到了孵化小鸡的时候,每家的母鸡开始癞,不吃不喝,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想着要培育自己的后代。养育后代,这是所有母亲的责任,是上帝赋予所有母性的任务,正是有了这份自觉的责任,我们这个世界才得以能够薪火相传。母鸡的爱与其他的母爱并无二致,一样是值得赞美和歌颂的。那时连第一年的新鸡也癞,可一般人家都不放心让没有经验的新鸡抱蛋,因为第一次癞还不是很深,它也许还经受不住抱蛋的那份寂寞和辛苦,它会在出小鸡前的一二天突然放弃,使得即将破壳的小鸡夭亡在卵中。我们家有一只芦花母鸡,印象中该是七八年的老鸡了,性格格外的温顺,虽然已不怎么能下蛋了,可母亲舍不得把它杀掉,它一到时候就癞,准确得像钟表一样。每次母亲见它癞得深了,就把平时放起来的受了精的蛋拿出来让它抱。母亲说它是我们家的一个功臣,家里那么多的鸡,都是它亲自带出来的鸡子鸡孙,都有它付出的心血呢。

母鸡在抱蛋时真正做到了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尤其是我们家的这只老母鸡更是这样,等到它把一窝鸡蛋都变成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后,它原本肥胖的身子只剩下可怜的一个鸡架了,捧在手上,轻得让人心疼。正是因为这一点,母亲才一直舍不得杀它。后来,这只老鸡在我家寿终正寝。有一年,这只老芦花鸡抱下一窝蛋后,那只才一年的小芦花鸡也癞了。母亲用尽了办法也没能把它唤醒,看它那副坚决要做妈妈的样子,母亲心软了,决定成全它。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迎着亮一个一个照着看四处借来的蛋,挑了十来只让它抱。大概它太没有经验了,起初总不能把十几只蛋全都抱住,无论怎样总有一二只露在外面。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帮它把蛋抱好。一番辛苦后,终于出小鸡了,可是还没有等所有的小鸡都破壳出来,它就耐不住了,怎么也不愿再抱,它拼着命也要出来亲自照看那几个抢先一步出来的小鸡。母亲狠狠教训了这位年轻的鸡妈妈,然而还在蛋壳中差一步没能出来的小鸡,全都没能睁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它们只差一天甚至半天,这真让人感到惋惜。其实,不光是小鸡,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总有太多的偶然因素决定着各自的命运归宿。母亲有一回对我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早一点实行计划生育就没有我了。那一刻我更体会了生命诞生的偶然,更感激母亲给了我生命。

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房前屋后刨食的情形是那么美,母鸡展现出的那份母爱,回想起来真让人感到温暖。

父亲不会不熟悉这些农家小院内的情形,而这些情形和记忆,几乎让父亲这一代的人全带走了。现在母鸡不癞了,今后的人大概也不会知道,还有母鸡抱蛋这回事。母鸡遗传因子里丧失了这一特性,真让人感喟。母鸡把孵化小鸡这项艰苦的事情全推托给人工炕房。特别是现代化的炕房,让曾经是那样艰苦的事情变得十分简单。然而在炕房里出来的鸡怎么还能隐带“癞”的因子呢。这不能不说是鸡们的隐忧。具有这种隐忧的还不止是鸡,现在我们常常听说年轻的夫妇不想要孩子,现代科技更诞生了试管婴儿和克隆技术,这些技术的发展成熟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使人类的一半——女性,丧失生育和养育孩子的天性,从而失去人类那伟大的母爱?一个从试管里培养出来的人,怎么还能寄带人类最朴素的情感呢?从老家养鸡这件事情上引起的这点担忧,希望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父亲想弄出一两样好菜来招待我,还说要是早点知道我回去就好了,现在天黑了到哪里去弄菜呢?看到年老的父亲为弄一点招待儿子的饭菜而犯愁,那一刻我内心的情感真是被一样东西触得生疼。年迈的父亲把儿子都当作了客人,父子之间竟有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情,当我还没有意识到时,就已经被年迈的父亲看在眼里,而且从行动上有所表现。但这起于何时呢?起于我年复一年地不把父母之家当作自己的家吗?起于我把自己只当客人一样非要到年关或是节前才回去看看吗?起于我如今也已是两鬓染雪人到中年吗?但不管是出于哪一种理由,都已经使我觉出一种难言的苦涩。父亲一定是老了,从父亲见到我的微微激动里,我不止看到了父亲的自然年龄,同时还看到了父亲精神的年龄。更让我震惊的,是父亲精神的年龄比他的自然年龄还要大还要老。从父亲待我的方式上,我看到了父亲自母亲走后在精神上的孤独。没人能真正驱逐掉父亲心里的孤独。没人能代替母亲占据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寂寞像一条蛇,盘伏在父亲的生活里,猛不丁地朝他咬一口,父亲也只能缓缓地,甚至麻木地将伤口抚平,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有所抗拒。

母亲走后,她生前住过的那间屋子被哥哥当作了下房,用来堆粮堆草和存放杂物。父亲的房间被调到了另外一间,与他和母亲从前住过的那间中间隔着好几间。父亲调房间是哥哥的意思,一是家里人少,住得近些好有个照应。二是哥哥说母亲住的那间屋子里有太甚的阴气,老年人住着不好。我也觉得那间屋子被母亲的死渲染了一层死亡的气息,父亲睡在里面不是很好。总之,我们要尽量隔开父亲同母亲的阴阳距离,都坚持不让父亲睡在原来的房间里。父亲没有反对。事实上,这小小的距离又能起什么作用,思念是隔不断的,也没法隔断。

父亲的房间里已没有太多的陈设,只有一床一椅一张矮桌和一张从老房子上卸下的木板搭起来的茶几。这几样东西都是我们家的老物,回家能看到它们真使我在心里起着一种惊讶。这么多年了,它们居然还好好的,一点也没有改变,时间仅使它们更具一种幽暗的凉沁沁的光泽。我熟悉这种光泽,里面堆积着厚厚的时间。我就是在这张老床上出生的,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全都是在它上面来到人世的。可惜我不认识我的大姐,她在五岁时因为天花死了。她死的时候还没有我,我只是从母亲口中知道她的,知道她叫方方,还有关于她的许多事情。世上的事都有个缘字,哪怕是一家人也要随缘,命中无缘是不能相见相识的。我与大姐无缘,虽生在一家,却并不相识。父亲也不知道这张床的来历,只知道是结婚时祖上传下来的。我推想得出,祖父也用它做过婚床,那它至少也是清代的东西了。有几回我在文化市场看到一些类似于它的家具,我就是在市场上的那些古床身上间接知道它的年龄,它至少也是百年以上。我很熟悉这床上的一切,小时候我从它两边的抽屉里可以找到母亲放在里面的零食,一片米糕一粒糖果都使我兴奋,其实家里的每件器物上都有我的记忆,它记录了我成长的踪迹。还有那把靠椅,失去了现代居家中的明快,背负了一身历史的沉重。那块老料,原是老房敞厅梁架上的一部分,因为有精美的浮雕,我们王家的子孙曾无数次抬头仰望过它。那张矮桌,也有我们一家人凝聚在上面的往事。父亲都把它们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在那里让它们作最后的集结。怀旧需要时间,而现在的人都忙着自己的那份生活,哪来时间怀旧呢?怀旧还需要内心的那份多情善感,父亲现在有时间,是不是还有年轻时的丰富情感呢?这些老物,如今在父亲手中得到善终,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在农村,能有时间怀旧的也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是那些老人因为一生的困顿,早已沦失了人类怀旧的情感,看到他们只是木木然地活着,没有太多的奢望,更没有怀旧的能力,我还是悲从中来。上帝是最不讲平等的,让农村人受苦受累受不平等待遇,最后连让他们回过头来想想的能力也不给。生命的自生自灭定律是这样无情地把他们带来又带走,不留下什么痕迹。无数次,我可怜起我的父亲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回忆和怀旧。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把自己的生活收束得很紧,我试着想走近他,想知道一些他过去的事情,可是父亲什么也不说。在中国,父子之间很少能找到西方人的那种平等和融洽,我和父亲相处时总是默然相对。关于我们这个家族的事情,关于那些父亲从小听来和亲眼看到的事情,终将有一天会随他而去。我无法动员他拿起笔来,倘若父亲能拿起笔来记下一些东西,这会是一笔丰厚的财富,至少对我来说是宝贵的,可我至今也无法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老人,我不忍去打搅他的平静,但我深信,父亲能写。他的文笔曾经让一个学校轰动,直到后来的偶尔为之,也脱俗不凡,让一些自谓喝足了墨水的人刮目和自惭。

父亲把家里的老物器件全聚在他的房间,一截老房子上的木料,一个刻着祖父名字的瓷碗,……他是否也要从它们的身上找到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呢?这些老的物件上面不仅有我们的,其实还有母亲的,还有父亲的,还有祖父和祖母的事情发生在上面。而我只能看到一些淡淡的影子,这影子里当然是我们现在一家人的,自然有一些是关于我母亲的。

我总也无法写出我的母亲,在我的心目中她也不曾去世,总感到她仍健在,还在家中里里外外地忙着。她的影像是这样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这让我相信,当你经常思念一个人时,这个人就永远不曾离开你,由此我相信人是不会死的。

其实,最早把我当作客人看待的是母亲。在我出去当兵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母亲就不再把我当作从前在家时的儿子看了。我印象中,每次回去母亲总是忙前忙后地张罗一堆事,生怕我在家的短暂日子里吃不好睡不好。这些事情在当时我并没有觉察,有几回是等到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懂得的。母亲在知道我要回家探亲后总是天天盼着,总要提前好些天就睡不着觉了。我带给她的快乐是什么呢?我从没有买什么东西孝敬过她,年轻的我还没有懂得老人的心思,还不懂得岁月的锋刃在人的心上会刻下怎样的痕迹。人生总有许多遗憾,当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母亲回报养育之恩,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常为这样的遗憾而自责。可是当我要把这样的遗憾在父亲身上弥补时,却又做得那样不够自然。人总是要等到无法补救,让遗憾存在后才心有所悟。我知道在父亲那里,总会在不甚远的将来让我重品这份既苦涩又辛辣的遗憾滋味。

我们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母亲的痕迹,那些泛着温和光泽的每一样家什,都仿佛还有着母亲留在上面的手温,哪怕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情也能让我想到母亲的样子。母亲没有离去,母亲就是这样活在我们中间。

我出神地站在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里,然而母亲从这个家里走出去已经四年有余了。虽然这个家的样子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可是我睁着眼睛却再也找不到母亲的身影。小鸡要上窝了,母亲不再出来撒一把稻米,一边喂一边清点它们的数目;猪饿得嚎叫了,母亲不会再拎一桶猪食,一边走一边说,这个饿痨,看你能吃多少……母亲喂鸡养鸭,那几只鸡鸭总跟着母亲的脚跟跑进跑出。母亲喜欢看猪吃食,还习惯地用手捋一捋它身上的毛。年底,到了要卖或是要杀的时候,母亲总不忍再去看一眼,连猪肉也不吃一口。母亲不忍心也更不舍得,养了一年,母亲对它们有感情。而今母亲一个人躺在那块冰冷的坟地里,荒草已经掩埋了那里的小径,葳蕤地覆盖了她的坟头。

母亲的坟地能长出这么好的草,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因为那是一块并不肥沃的土地。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坟地上能长出好草是好事,说明那里风水好,说明那里的地气旺,说明坟地里的先人能保佑家族里的后人平安和发达。母亲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为我们操劳,死了以后也没忘记要为我们操心。

母亲的坟离我们住的房子只有一里许的距离,就在西边的山冈上,一块梯形的坡地,那是母亲为自己选定的。母亲没有把自己的墓地选在我们家的祖坟地里,而要一个人出来,这一直是她自己的愿望。我们在母亲生前没能为她做点什么事,身后就更不能违背母亲的这点要求。她不愿到那个吵吵嚷嚷的大家族里去,不愿再与我的奶奶住在一起。她们不和,却总是我母亲吃亏。我知道母亲是带着明显的逃避思想才不愿睡到那片祖坟地里去的。

我的母亲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本以为能从婆婆身上得到一些,可作为长媳的她为了这个家除了劳苦,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更没有得到来自奶奶那里母爱般的温暖。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母亲。我隐约知道一些奶奶与外公的事。可这与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奶奶大概是想从我的母亲身上实现一些对外公的报复。在我们家里常常避讳我的外公。曾听母亲说,外公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想到我家来小住,但都给奶奶拒绝了,外公终于知道了奶奶的无情。然而可以理解,这也不能全怪奶奶,里面也有当时的情形所迫。我小时候常为母亲感到不平,可我又不能与奶奶大吵大闹,我还说不清大人之间的事。奶奶直到去世的前几年才彻底改变对我母亲的看法。久病于床的奶奶感受到母亲的孝顺。奶奶看法的改变,虽然并不能给母亲带来什么,但我还是为母亲感到欣慰,不过在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份做人的心酸。父亲最清楚母亲一辈子的为人,最清楚母亲为这个家作出的牺牲,最清楚奶奶与母亲之间的是是非非。父亲在奶奶生前不好表态的事情,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站在母亲一边了。

那天选坟地我也参加了。阴阳先生在我们家西边的那几块地上转了一遍又一遍,他向我们问这问那,最后才选中最靠西边的那块坡地。起初我们并没有看中那块地,因为那块地离家最远,不好照应。可阴阳先生说,那块地最好,是最理想的地方。其实最后选中它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因为它是母亲亲手开垦的。在夕阳西沉的傍晚,那块坡地把自己完全敞开地贡献给了夕阳。当微风吹过,小草仿佛不胜轻柔,作出俯仰迎合的姿势,太阳的光芒把那片土地染得通红,真有无比惊人的沉静。母亲长眠在那里,这是母亲的心愿,我相信母亲是会满意的。

我一直想,母亲生前大概也看中了那块地吧,虽然她没有说,不过我还是能猜中她的意思,我知道母亲。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只在那块地上种植些耐旱的东西。夏季栽山芋,冬季种小麦。山芋和小麦都是需要从土壤中汲取大量营养的植物,因此在连续一两年栽了山芋和种了小麦后,也会适当地换种其他东西,让那块并不肥沃的土地得以养养劲。譬如种一季黄豆、芝麻或棉花什么的。种的植物不同,对土地的索取也不尽相同。但我们从来不敢让它完全歇息,在那段艰苦的岁月,只有土地才能向辛勤的劳动人贡献它的赤诚。我们永远感谢那块土地,那块父亲和母亲星月下手垦的土地,它与我们家的其他土地一道无私地养育了我们。

母亲说,在有了我和妹妹后,全家老老小小七口人,家里粮食就不够吃了,为了贴补,不得不四处开荒。可哪有那么多荒地好开呢?再说那时家里成分高呀,什么事都得小心,别人能够明里干的事情,我们家却不能,任何的不小心都会招来别人的羞辱和批斗。母亲的话一点不假,记得有一次,姐姐和她的同学在学校的黑板上,写了一句和老师开玩笑的话,别人都没事,只有姐姐受到了严厉的批评,父亲为此不得不挂牌接受游街批斗。还有一事最让母亲痛心,就是姐姐和哥哥都没有接受到应有的教育,否则,以他们的资质,他们日后的命运该是另外一番景象吧。开荒种地,明里做不行,只能暗里干。我的父母只能起早贪黑偷偷地干。在那样的年月,谁家不在外面开垦一点土地来补贴粮食的短缺呢?凡靠水边的,凡离家近一些的边边角角都被一点不落地开垦了,土地的利用率高到了极限。在那样的年代,大量土质极佳的好田好地得不到最佳利用,甚至处在半荒废,而另一方面,人们为了生存,在最大限度地向贫瘠劣质的土地索取。

母亲说那块地就是那个时候开出来的。那是五月,每天干完了公家的活,父亲和母亲一人扛一把锄头,在月光下跑到很远的地方,见没有人了,才拼命地开垦,因为到第二天要给人造成既成事实的印象。那年他们一共开出了两块地,其中一块因为土壤肥沃,后来被公家硬收了去。

母亲对这块地是熟悉的,这不仅因为那是她和父亲一锄一锄开垦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它在被开出来后的岁月里,母亲同我们一家人都把太多的汗水洒在了它的上面。

有一年,天像跟谁赌气似的就是不下一滴雨,开始时许多人还在观望等待,可渐渐地人们的心思变得沉重了,季节不等人啊。那一年因为等待而误了季节的何止一家,甚至有好多上好的公家的土地都被闲置了。我的父母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老天,还是在那块地上栽了山芋,那可是在火星子上栽东西啊。父母把我和哥哥都动员起来,要用自己的双肩抗旱保苗。我们一般是在太阳落山土地转凉后开始干,一直要干到半夜。父亲和母亲一人一副水桶,从老远的坡脚下担水,我和哥哥再把水一勺一勺地浇到每一棵苗下。我印象极深的是在一个月满中天的晚上,柔细的月光碎银一样地铺满了一地,不知名的草虫在尽情演奏着夏夜的合唱。四周静极了,迎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母亲挑一担水的样子是那么矫健,柔情与力量在母亲身上的和谐统一,实在是太美了。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久旱的天空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暴雨为止。母亲生性开朗,从来没有被困难难倒过,外表柔弱的母亲有时会表现出无畏无惧,这与父亲的谨慎小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听母亲讲,搞土改那一年,因为成分高,奶奶和父亲噤若寒蝉,生怕因为一不小心而飞来横祸。然而是祸就躲不过,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人性扭曲,平时的好人,也变成了魔鬼。诬陷、打击、报复,盛行一时。有一天,当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回家来,家里的东西已经被抬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张雕花的大床和一对圆椅。母亲发怒了,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它们才没被搬走。文革中,当父亲举起斧头对准床上那些代表“四旧”的雕花人物时,是母亲一把夺下斧头掼在地上。今天,当我站在那张床前为那样精湛的工艺而叹服时,不能不想起母亲。母亲就是这样,她会用柔弱的身子保护我们,保护我们这个家。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天我们踏月归来,虽然带着疲倦,虽然生活还是清苦,但我们一家人是那样的幸福,我们仍能一路欢笑地对明天充满希望。现在,母亲就躺在她生前亲手开垦的那块土地里,她一定睡得安稳,因为在那边她仍然同我们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她仍然能看到自家地里生长的庄稼,仍能知道一年里庄稼的收成和年景的好坏。当我们去地里劳作,母亲也能看到我们,她仍会在暗中帮我们一把。我猜想,母亲之所以没有选择进我们王家祖坟的另一个原因,一定是为了能在另一个世界经常看到我们,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而今,我们和母亲虽阴阳相隔,但隔不开母亲对我们的无限慈爱。

母亲出殡的那天,天下了好大的雾啊,几米开外的地方都看不清。连极富经验的阴阳先生在那天也迷失了方位,他甚至感到有点恐慌,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刻硬是找不着南北。这在他一辈子的职业生涯里还是第一次。所有的人都力图凭着记忆的轮廓想找到一个参照,比如一座小山,一棵大树,一个冒烟的烟囱,结果却什么也不能。阴阳先生说,坟不能正对了房屋的山墙,那样对死人不好。我们虽然不信,但都希望母亲不要中了谶言。父亲说干脆就顺了这坡地的走势吧。我们都同意,相信这是母亲为自己选择的方位。大雾使许多人迷失掉自然界的方向,可是对于我来说,母亲的逝世是永远笼罩在我心头的大雾,我迷失掉的是我人生的方向。

我们都以为母亲可以在自己开垦的那块坡地上长眠,可以看守自家的土地和庄稼,可以看满坡的野花和瑰丽的夕照。那里尽管偏僻,但最适合母亲的心境。可谁会想到那么一个地方也会被公家征用呢?哥哥来信说,一条高速公路正好经过那里,母亲的坟要挪入公墓。接到信后,我应该放下手中的杂务立马回去,把那片我熟悉的坡地记忆在心,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去,一则因为公务缠身,更主要是我不忍再惊动我的母亲,不忍用我的手硬生生地把母亲从她挚爱的那片土地里拽走。然而一己的愿望怎么拗得过大局呢?最后是哥哥把母亲迁往了公墓。我知道那块曾洒下我们一家人汗水的坡地没有了,那座曾日夜牵挂我心思的坟地没有了,我的母亲重又遭受了另一场失却家园的灾变。我这次匆匆回去,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再看看母亲曾以为家的那块坡地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就是到母亲的新坟前给母亲跪一跪,磕几个响头。

站在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似乎一切还是母亲生前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想到母亲最后为病魔折磨的样子,心里仍有千种万种舍不得。我那慈爱宽厚的母亲,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大罪啊?我责问上天,是你不公啊,是你欺善啊。

就在我神思飞游中,父亲做好了晚饭。只我和父亲俩人,哥嫂都不在家,上中学的侄女也在校住读。父亲吃得很少,饭量明显不如从前了。想到父亲年轻时不用一点菜也能吃得下三尖碗米饭,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苍凉,眼前的父亲愈显苍老了。

天渐渐暗黑了下来,临近几个庄子的房屋都消隐在暮色里,只有一两点光亮,相互传递着乡村之间的亲切和消息。父亲起身去掩院门,门轴吱呀的声音,那么滞缓,一如父亲迟缓的身形,在大门合上的一瞬,一股家的安静与温暖满满当当地溢淌在我熟悉的院落里。

院落的墙有点颓败了,这点颓败很自然地与周遭的乡土氛围融在一处,给人妥帖周到的感觉。门前有一大一小两株桃树,也是母亲亲手植下的,三月的天,正是它们开放满树花儿的时候,许多新抽的枝条嫩得如青葱一样在风里起舞。以我在桃园观赏过的经验来看,这两株桃树早就到了需要管束的年龄,一味地疯长,怕是结不出好桃。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给它们修枝整形。父亲说舍不得,有几次拿着剪刀,看这枝好,看那枝也好,就是下不了手,才长成今天这样子。一辈子靠务农为生的父亲,在面对苍翠欲滴的青枝绿叶时,自然地表现出对生命对绿色近于偏执的喜爱。他也知道这样的溺爱只会害了桃树,春天时花开烂漫,最后却结不下几个桃,多数都因为营养不良光照不足而早夭,特别是枝叶浓密经不住风狂雨骤。可父亲好像全不管这些。父亲对待门前桃树的态度让我看出,他是把它们当成了孩子,那份溺爱如同老人对子孙。

站在正处花期的桃树前,我无法责怪父亲的溺爱。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们更应该多一些理解。因为许多事情,长辈们并没有和我们一道走过来,我们也不能进到他们从前的生活里去,他们还停在原来的框框里,思想和认识没有随着时间一同走到现在来。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大概有父亲太多的历史,一块石头一棵树都是经过父亲的手放在那里栽在那里,他不想有人动它们,哪怕是颓败了荒废了,也不想改变原来的样子。有一回,哥哥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把门前那棵光长叶开花不结果却又十分招虫的石榴树砍了,父亲回来气得有半个月不说话。那棵石榴是母亲植在水井边上的,母亲每回总要随手把洗完的一件衣服一块抹布搭在它上面,从来也没有嫌弃过它不会结果。父亲也许每天都要从它身上看到母亲的身影,好借此思怀一番。我估计在我们家里,总有许多东西能让父亲回忆,如果他同母亲有爱情的话,一定可以让他想到爱情,这些东西可以打发掉父亲许多落寞的时光。我们习惯于讲求东西的实用,喜欢改变一些事情,但这在老人面前往往行不通。这两株正值花期的桃树能不能结出好桃,父亲一点不看重,父亲宠它任它疯长,这正好符合父亲孤寂的心思。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像水一般泻了一地,田地里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几缕淡淡的云在月亮的边上轻轻擦过,像纱幔一样轻柔。乡村的夜总有牧歌式的抒情。我对父亲说,想到村里走走,父亲点点头。他一般不阻拦我的想法,就像当年,我没能考上大学,在家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苦了半年,有一天我突然丢掉手中的农具,大声对父亲宣布要去当兵。父亲只是稍稍吃惊地看着我,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替儿子好好地想想。许多时候,只要我不去搅扰他内心的那份宁静,他就不来阻拦我,事实上他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父亲抱守着“自己的路自己走,各人的身世各人了”的老话。

许多年过去了,村子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的矮小瓦房变成了现在的楼房,然而,我一点也没有觉得生分。村子里的那些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得四平八稳。这么些年在外面,我经常把记忆里的那些路拿出来在心头走走,甚至把那些边边角角以前从没有到过的地方也走熟了。在哪里拐弯,在哪里有一块石头,在哪里有一条水沟,特别是有几个地方长年阴湿湿的,这些一点也没有因为我在外面看到的东西多了而被省略掉。当我从那里经过时,我发现我的记忆一点也没有出错,那块石头依然还在,那几个长年阴湿湿的地方依然粘粘塌塌的不好走。对于这个村庄,我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就能走一遍,这堆房子那堆房子我也能叫得上谁家对谁家,一点都不会错。当我快走到我家老房子旁边的那个小石磨房时,我仿佛听到了石磨的声音,清晰地穿越记忆的还有那磨房的人语声。在微明的月光下,我看清了一个人,这让我吃惊,那张脸像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张三,只是这张脸十分青春,但那轮廓一点也没有改变。在村子里走走,我会经常遇到这样的事,以为是遇着了故人,其实,我看见的这个人只是我认识的从前那个人的儿子,从年轻的儿子身上我可以想到那个人年轻时的样子。同样,从年老的父亲身上也一样可以看到儿子年老后的模样。这很容易让人相信生命的轮回和生命的翻版。儿子是父亲的翻版,村庄里有许多事情都是在原地打转。因为这个,在这个村子里我不会感到人际的陌生,我很容易就能找清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后人,尽管他们并不认识我,在许多人还没有出生时我已经离开了村子,可是不会错,遗传密码不会错。我清楚,若是在白天,我肯定要停下来同许多人打招呼,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因为这种轮回和翻版也十分清楚地体现在我和父亲之间。

走在我出生并在那里长大的村庄里,丝毫不像在城市的街头,城里满眼人来人往却感到寂寞孤独。在我出生的村庄里,即使若干年过去了,村子里的新人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出来,可我仍能把他们当作家人一般地亲近,那些年龄比我大或是我的同辈人,他们仍能记得我从前的一些事。我对于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就是他们向我提起的,同他们拉拉家常,虽然多是瓜棚闲话,但仿佛有人向我打开了一部关于我们村庄的历史,能让我回到过去的时间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村子,也像一本大书,里面不乏精彩的章节。

夜色深沉了,村子静得连一声狗吠也没有。白银似的月光下,田野里起了一层薄明的雾气。我睡在从前住过的房间,一时还不能入眠。还是在三月呢,我已听到从村外的水田沟洼里传来了声声蛙唱,还有小虫那清幽的叫声。当北国还被严寒紧锁时,江南的夜已经不再沉寂了。江南的春天早得连我也快要忘记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一如既往地播洒着它爱的光辉,流溢在乡村宁静的画幅里。一眼望去,麦苗绿得如军毯一般,油菜花黄得如金子一样。在母亲的新坟前,我用手轻抚那块冰冷的墓石,仿佛被烫了一下。隔着一道阴阳的界隔,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微笑一如从前。母亲没有死,在我的心中,母亲还在老家的那间房子里擦擦抹抹,还会拎一桶猪食走到猪圈,还会捧一瓢谷子唤鸡上窝,她还在为我们操持着家务。母亲就在老屋里,只要我回去,她就会笑吟吟地迎出来,为我忙这忙那,想方设法弄点好吃的,生怕亏待了她的这个在外面不常回家的儿子。

此时正是上午八点,千万缕阳光冲下来俯吻着母亲的坟地。一阵风吹来,所有的草木都向养育它们的土地谦恭地弯下腰来。这里仍然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是一块能让人安息的地方。这里已经快变成了真正的坟山,拿到冥界里,一定也是人口稠密的闹市,因为这里还掩埋了那么多的乡邻。有这么多相熟的人做伴,母亲是不会寂寞的。坡地前面是一面如镜的弯弯细水,清澈柔媚,蜿蜒舒缓,静静地从母亲的面前流过。母亲喜欢水,有水,母亲就不会感到惊慌。我想,在这样好的地方,母亲一定会得到最后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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