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巧,回不去的原点
才女张爱玲用她独特的笔锋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女子。譬如说《倾城之恋》中柔弱又倔强的白流苏,《半生缘》里对爱执着的顾曼桢,《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才华横溢的王娇蕊都会让人心生怜爱,感慨万千。唯有《金锁记》里阴鸷的曹七巧使人爱不得,可怜剩下的只有恨。
七巧本是麻油铺老板的女儿,天性活泼,娇憨可爱,也曾做过少女怀春的梦,想象着在出阁的时候,觅得如意郎君,从此白首不相离。可惜父兄图谋钱财,将她嫁给簪缨望族姜家公馆的二少爷——一个得了软骨症的“没有生命的肉体”。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她可以反抗,但不能拒绝。若是心中系有爱人,或有所牵绊,她也可以悬梁自尽,以此殉情。然而那时的她就像是一张白纸,终究抵不过生的欲望,七巧只能妥协,将自己一生的命运交给高高的牢笼,青春,梦想,希望也随之葬送其中。
她与二少爷的婚姻有金钱的交易,有政治的阴谋,有名利的诱惑,但惟独没有爱情。由于出身低贱,修养不足,她虽顶着“二少奶奶”的头衔,日子却并不好过,时时被主子,下人耻笑。为了捍卫自己仅存的尊严,她拼了命用尖酸刻薄的言语回应他人。日子久了,她对金钱的欲望也迅速膨胀起来,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
缺少性爱的畸形婚姻生活,使情窦初开的七巧本能的接近三少爷姜季泽。她抛却封建教条,三纲五常,想尽一切办法引诱他,却终是徒劳。可悲的七巧自打嫁入姜家,便没有了被爱的权利,纵然她能够爱上别人。
经过十年财欲与情欲的煎熬,她终于分得金钱,自立门户,此时的七巧,双脚早已拷上了重重的枷锁。当季泽说:“我为你吃了这些苦”时,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她明白自己嫁到姜家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要和季泽相爱。
七巧沉浸在幸福中不过片刻而已,金钱的毒已蔓延全身。“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酸梅汤洒了他一身,季泽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连同她最后的期许一并带走。七巧立在窗前,淌着眼泪,曾经爱过的人呀,转身已成陌路。
没有了爱情的七巧,人性也异化成妖魔性,在她瘦小枯萎的身体里,血液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疯狂的报复——逼死儿子长白的妻妾,破坏女儿长安的婚姻,自己也终于在猜疑,嫉妒,谩骂中套着金钱的镣铐悲惨的死去。
每每月上树梢,我都会想起七巧,那个可悲,可恨,可怜,可叹的女子。她不过是封建礼教与家长专制下的又一个牺牲品,然而她的深刻在于从一个血淋淋的“被吃者”变成一个活脱脱的“吃人者”。
在女性发展史上,七巧不是第一个,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亦是如此。从最初善良的小女孩到后来心狠手辣的“毒妇”,同样是因为给自己套上了一把锁,不同的是七巧用金钱的锁锁住了自己,也锁住了亲人,吕雉却用权利的锁锁住了整个后宫。
究其原因,时代背景是根本。男尊女卑的道德伦理决定了女人的命运,一旦进入无爱的婚姻,她们便会沦为男人的附属品,生育的工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七巧必须要找到一种东西,能够充当自卫的盔甲,而这种东西无疑就是金钱。对金钱无休止的迷恋,追捧彻底摧毁了她爱的城堡,人若没有了爱,便容易走向极端。
当她将对季泽的最后一点爱也抽离时,曾经所坚守的良知随即荡然无存。所谓的道德价值,封建礼教只是摆设而已。一系列的脱变必然会使她的心理遭受强烈的冲击,内心的空虚表现出来就成了失去理智的神经行为。
如果说七巧还有一点爱的话,那么便是对儿子长白的爱,然而这种爱不是纯粹无私的母爱,是一种畸形,变态的爱,一种极端自私的爱。她怕窑子里的妓女抢走长白,赶紧为他娶了妻,芝寿进门,她又怕长白娶了媳妇忘了娘,就千方百计的挤兑她。冷嘲热讽也罢,恶语相逼也罢,可气的是她竟然怂恿长白吸食鸦片。为了独占儿子,像疯子似地不择手段,这就是她所谓的爱。芝寿死了,娟姑娘死了,皆死在婆婆笼罩的阴影下。
七巧把自己锁上,俨然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别人走不进来,她也走不出去。渐渐的,那些飘渺的,虚幻的金钱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对于女儿长安,没有爱,只有嫉妒。为了面子,她逼着长安缠足,送长安进学堂也不过是与妯娌的比赛。她羡慕女儿如花般的年龄,羡慕女儿活泼天真的性格。慢慢的,她将羡慕转化为嫉妒,以至于所有接近长安的男人都是为了她家的钱。
世舫与长安欢欢喜喜订了婚,女儿两情相悦的爱情唤醒了七巧埋在心底深处的回忆。她恨别人剥夺了自己的幸福,也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幸福,尽管那个别人是她亲生女儿。于是,她复制了父兄的套路,并无限的放大,最终搅破了长安的婚姻,也断送了长安一生的幸福。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七巧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的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她明白,自己一直带着面具苟活,她更清楚,儿女恨透了她,婆家,娘家的人恨透了,就连她自己也恨透了那个虚伪的人。
七巧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抬起如枯枝般瘦弱的手臂,细看了一眼,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子,那是她做姑娘时的样子,高高挽起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去买菜。想着想着,眼泪爬上七巧的面颊,她懒得去揩拭,拭了又如何?终究是回不到原点了,世间再无眷恋,也许死才是她唯一的解脱。
写到这里,我呷一口清茶,内心难以排遣的压抑化为丝丝苦涩,昔日单纯的七巧啊,在封建礼教与家长专制的压榨下,终于变了性,成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