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常在楼道里走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送水工,脊背弯得久了,脾气自然也软了下来,遇上挑剔的女主人,或许要斜着眼抱怨他踩脏了地板,他呢,除了用难懂的方言含糊不清地解释之外,只能点头哈腰地倒退着出去,再恭恭敬敬地带上门——小女儿还在门口等他,屋里的情景女孩子自然想象不到。隔着一扇门,他总算守住了作为父亲的尊严。等待他们的,又是下一个楼梯口,下一扇门。
这样的故事仍然在续写,可是别随便施舍泛滥成灾的同情、,因为我们习惯了一厢情愿地把别人的幸福曲解为卑微甚至痛苦,不自觉中就忽略了那些包裹着沙石般粗糙外衣的爱的表达。女孩儿很幸福,不是么?偌大的世界里永远有一个高大的守护者,即使为了生计不得不弯腰,父亲仍然用他的自尊保护着女儿的自尊,而女儿,就是父亲自尊的理由。自然界爱的法则里,雄性动物的情感似乎永远被贴上迟钝与木讷的标签,像半成品孤独的躺在角落里。父亲是不被理解的,以至于我们只能向往北岛那句“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却无法真正与他并肩作战;父亲是固执甚至偏激的,以至于我们从《药》里只看到病态的麻木,却无法体味华老栓近乎痴魔的爱子之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亲在赐予我们生命之后,却在家庭生活中扮演尴尬的角色。女儿从母亲那里获得世俗的智慧,于是终有一天开始数落父亲的不良习惯;儿子从母亲那里获得温柔与体贴,于是终有一天厌倦了父亲的沉默与暴躁。当讴歌母爱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也顺理成章地冰封父爱。但是父亲,甘愿成为点缀与装饰,不管你爱与不爱,他仍在那里,不悲不喜,不管你接受或拒绝,他的爱仍在那里,不增不减。
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写下感伤的句子:“父亲/在饮下一小口我的生命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父亲所希望的不仅是血缘关系上的联结,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是精神世界的继承,那是在母亲的生活哲学之外的灵魂教育。为此,从邂逅需要守护的小生命开始,父亲隐藏了他的悲伤,软弱,任由情感的沉疴一点点耗尽生命,也不改独立坚强的本色。保护弱者,是父亲的本能,他的字典里没有示弱的字眼。我在想,是否到了和世界告别的那一天,父亲才能真正卸下这沉重的负担,获得些许释然,也许,还是不能。因为父亲,永远是父亲,默默扛起一切的父亲,怎么会疲倦,怎么会沧桑。
然而父亲毕竟是会老的。仿佛昨天,还骄傲的把你举过头顶的人,今天,只能在你的提醒下笨拙的爬楼梯。时光把记忆剪成了迷惘,没有留给父亲回味的机会。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父亲走下神坛,变得平凡和脆弱了。他会开始管你的植物,你的衣服的颜色,好像粗线条勾勒的速写又被再加工,添上了表情和服饰;他会开始重新温习青年时代的信件,把泛黄的信纸一遍遍地展开;他会像孩子一样提出各种奇怪的问题……他会更爱你,因为你的青春,延续了他的青春。而我们却吝啬地不愿分享,不愿付出。是我们,嘲笑父亲的懦弱和迟钝,是我们,弄乱他珍藏的诗句,是我们,吹散了他的后青春记忆。
最后,年龄催熟了父亲的苍老,当我们开始忏悔之前的点点滴滴,父亲的轮廓又渐渐清晰,这时候,所有丰盈的然枯萎,所有抵达的又将远去。父亲成为年少时光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稳重成熟下也有可爱的一面,他做错了事竟然也会哭鼻子……我们从旧照片里醒来,才发现自己也成了另一个生命的父亲或母亲。父亲的笑容,就定格在彼此生命中最美的一瞬,没有隔阂也没有猜疑,没有遗憾也没有感伤,我们在末班车的终点拥抱,一个向前,一个往后。、
总有一些人,在近乎滞缓的过程中,凝成一枚外表流光溢彩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