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天气
M君:
不知道把有些东西写出来是否能够叫做文章,我心里没有底,倘若只是像街坊里的老妈妈们那些消磨日子的唠嗑,就怕要耽误你的时间了。要是你说,不妨事呀,这些正可以用来作一个调剂,就像吃肉久惯了,改吃一点青菜,这份清淡也正好的。若是这样的话,我要对你说,我的菜篮里还有不少“青菜”、“萝卜”,它们新鲜着呢,你要是看着喜欢我就全兜售给你了。
先向你兜售什么呢?那就先向你说说我这儿的天气吧。说天气是中国人的习惯,两个人见面,甚是无话,可不说话又不礼貌,只好无话找话,但也不能说家中的事,只能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拿来敷衍。最常说的是吃饭了没有,这最是没有意思的一句话,答吃了或没吃,你都不会真正关心,没吃你也不会带人家去吃;其次被说起的大概就是天气了。这也是一句万金油样的话,往什么上面都能抹,上至学者教授,下至村野布衣,就连两个人处对象,也少不了用它来掴开窘困的局面,明明天气不怎么样,偏偏说天气不错。凡不属自由恋爱的那种,大概人人总有这种诳说天气的经历吧。
徐州的天气总不是叫人满意的,有点像街头的无业混混,赖得很,无理得很,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从地理位置看,徐州是南不南北不北的。说是中,可也不能像人家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譬如武汉说自己是华中,谁能反驳得了呢?譬如河南说自己是中原,难道不是吗?说是南,只要南一点点的地方说它是北侉子,说是北,可北一点点的人说它是南蛮,纯粹一个两不靠。其他方面姑且不论,光说这天气,若是兼得了南北的优长,倒也叫人喜欢,可恰恰取了两边的短处。常听到年轻的母亲夸耀自己的孩子,说嘴长得好像她,鼻子长得高像他,全取了个好的组合,甜得像吃了满腹的蜜。为什么徐州就没取个好的组合呢,把南方的温润和秀美,把北方的阳刚和大气拿过来,那该有多好啊。难道徐州不是父母的儿女?对此,凡是徐州人在心里总有一些怨怪的。
就拿当下来说,徐州的天气变作了一个刁蛮的竖子,全然不懂得休养生息的道理,无缘无故地一秋无雨,弄得林木憔悴,草色枯萎。无雨也罢了,倘若天天能得北方的艳阳高照倒也无话,偏偏它要东施效颦,装出行将落雨的样子,整日阴沉沉的,不知把多少人的欢喜落了空。有一次看天气预报,看到南方和北方都有大块云团堆积,料想北方必定是一场豪雨在下,南方也是连日淫雨不开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不管南方的雨还是北方的雨,只要在天上再向前多走一步不就到徐州了吗,怎么都懒得多走一步呢?南边的雨不肯跨过淮河,北边的雨不愿越过黄河,仿佛早有约定,把中间当作了楚河汉界,不敢擅越,谁都不管不问。有时是南边的雨不过意了,跑过来劈头盖脸地砸一通。有时北方的雨想起来了,也不问季节,偏在麦收正要干爽时来下一场,无缘无故地在农人的收获里揉进了几分苦意。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南北双方要么谁也不管,要么你刚唱罢我登场,这不苦煞了望天吃饭的人了么?徐州不知是在哪里跟谁拧了劲,犯在天神的那一会儿怒头上,你不是渴望风调雨顺吗,我偏不给。
从前看苦雨斋的文章,不懂他为什么那么重复地写雨。他生长在南方,可一生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生活在北方,北方明明少雨,他怎么会苦雨呢?这点小小的疑问,现在正好被少雨的天气提醒起来。雨多是苦,雨少也是苦啊。特别是经历了人生风雨的我,似乎更加理解苦雨斋老人苦雨的深意。还记得他在“苦雨”一文里有这样的文字:“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的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了周密,现在的人大概很难体会了,倒是雨具不很完全还依然如故。细细地想来,住在徐州的我也不需要像样的雨具,再精致也是一年难得几回用。一件骑车用的披篷在墙角挂着,蒙着厚厚的灰,完全看不出它原先的那种艳丽的底色了。在徐州很少能看到南方那种雨来伞开一街花的景象,南方人惯穿的那种深腰胶靴更是用不上,偶尔有人穿了出来,倒叫人有舞台上的滑稽之感。苦雨斋老人为什么有苦雨的想法呢?我在他的苦雨里更多的是读出了他对南方多雨的怀念。我也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对他所描写的一切自然感到亲切和熟悉,他说在南方的雨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真是一种梦似的诗境。看来苦雨斋的苦雨只是苦北方的无雨吧,而对于老家的多雨还是怀念和喜爱的。这样的苦雨也正是夫子之道了。
我的老家也特别多雨,特别在春秋两季,总是三天两头就落一场,然而绝不滂沱,只是轻烟一样飘着,牛毛一样细密。春雨贵如油,一场春雨后,触目的一切皆作碧翠,雨水把花草树木,把田地里的庄稼滋润得又肥又嫩,就是顽石也失了火气而温柔了不少。雨多自然雨具也多,那时常常羡慕村上有钱的那几家,他们有城里的花伞和透明轻薄的雨衣。我那时就总想着拿着那花伞走在雨中的感觉,对自己家里那几样又土又重的古老雨具甚是嫌弃。然而奇怪的是,现在在我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那种又土又重的雨具。蓑衣是其中的一样。而今,蓑衣的身影早已走进了历史的典籍,它悄悄地离去,留下了渐趋模糊的背影。蓑衣的消失正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往后的小孩子怕是不认得它了。不要说流光溢彩的城市,就是在乡下,现在谁还会用这种既土又老的雨具遮挡风雨呢。
回想江南的雨天,脑子里总抹不去父亲穿蓑衣拿铁锹的影像。在大雨到来之前,他要把田沟的缺口堵上,为需水的田地储灌秧水。要是水下大下长了,他又钻进雨帘,把堵上的口子重新扒开。秧田像一颗鲜亮的葡萄,水少了显得干瘪,多了又怕胀破。
蓑衣防不了大雨,父亲回来时身上没有一丝干布。只有轻如猫步的小雨,才把蓑衣当作好玩的滑梯,它们一头跌进来,在蓑衣的草叶上聚着,晶莹地颤着,等有一颗黄豆大时才滑下来。就像城里的公车,非等聚齐了一车才开。小孩子喜欢顶一件蓑衣在斜斜的雨线里钻来钻去,还以为不会弄湿衣服呢,最后还是少不了母亲一顿心疼的责骂。
唐诗宋词里也有蓑衣的影子。“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子厚独钓寒江雪也是身披蓑衣的。千百年来,这入诗入画的美景不知打动过多少人的心。我脑中也经常幻化出这样的图画:一旷古寒士,在大雪飞舞的一片空明薄透的江上,划一叶扁舟,伸一枝竹竿,沉沉地钓起一江愁绪。在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画里,隐士高人常常也靠了斗笠蓑衣的装扮,才远离了人世间的纷繁吵闹,一件蓑衣拉近了人同山林野水的距离。有一回去朋友家,他把自己的小屋复古成一座乡下的小院。几畦修竹,竹篱绕墙,黄花扑道,南面的屋檐下挂着成串的辣椒和玉米、葫芦和丝瓜,还有一件微开的蓑衣像一只蝴蝶伏在阳光下的砖墙上。望着这些,不禁叫人心头一热。我们久久迷失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不知道回家的方向,心情变得怅惘。朋友的小院,那只假寐的蓑衣像伸过来的手,温暖地拉着我们穿过时光的隧道,回到记忆中的家园。蓑衣同一具斑驳的古陶一样,浸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承载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志向与审美。它是实用的,也是艺术的。它是古老的,但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下,它甚至是一种酵母,酝酿出醇厚的古典香味,飘散在传统与现代的路上。
第二件要向你兜售的事大概也总还是与天气有关的,这里不妨也一并卖给你了,省得放在我这里捂出了芽儿,那时价钱更贱。
说起我现在的心情,总还要借一个比喻才能说得清楚些:就像一个进城卖菜的人,看着天色擦黑,着急回家,好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买主,总要叫他多买些。这时倒全不计较价钱的贵贱了。
总认为是一场秋雨一层凉的,然而今年一秋无雨,干巴巴地苦挨着,自然不曾体会秋雨之后泛起的凉意。而我又固执地认为,只要不行秋雨,冬天就不会真正到来。冬天是被秋雨叫醒的,此刻不知它正在哪一个角落里打盹呢。在一个暖融融的午后,秋阳像一位柔情的少妇,把她浓郁的感情涂满了大地的每一道皴皱,触目的一切皆那样生动,蛰伏的秋虫又开始了鸣唱,老槐树的顶端重又戴上了一簇簇崭新的绿,在阳光下沉静而温和,它们在微微的风里招摇,在夕阳西沉里变得瑰丽。
梧桐的叶子还是由墨绿变成了金黄,虽没有“听雨寒更彻”,但还是“开门落叶深”了。在一阵风里,有的叶子脱离了母体作最后的飘摇,这使人相信,它由绿变黄,最后作生命的滑行并不完全是天气转冷的缘故,而是它走完了自己在世间的道路。这其实同人一样,并不是你年纪不大就不能死,而是你的生命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就在什么时候结束。秋天的阳光秋天的风把千树万树弄成绚烂的颜色,远比春天丰富,抛去伤感的成分,秋天的颜色真的要比春天更美丽更沉静更辉煌。
楼下的那一片树,不知是从哪里绑来的,两年了,仍被草绳五花大绑地捆着,好似它仍作随时逃跑的思想。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记得它们刚来时,一律被剃光了头,全没了树的那种楚楚临风的风姿,只剩下一根主干,栽在那里像埋在地上的柱子,单调得叫人心里发慌。栽下后的第一年,春天来得已经很深了,它们还集体不肯发芽,真像是赌气一样,都在怀念从前的家园,谁也不愿带头打破这沉寂,谁也不愿以发芽来降下不屈的头。春天唤得醒一切,但春天的那一点热力唤不醒受伤的心情,旁边的鸟语花香不能给它们一点安慰。只等到初夏的阳光热辣地照在它们身上,才驱除了它们寒冷的心情,才怯生生地从那一根根“柱子”的顶头冒出丛丛绿芽。它们小心地长着,即便在暖和的风里仍显得瑟瑟,一个夏天才长出一尺来长又细又瘦的条,卵形的叶子明显营养不良。本以为晚起的应该晚睡,不想天刚入秋,楼下的那片树就显出了惨淡的颜色,由绿变黄,甚至在秋风里萧萧落下。等挨近了中秋,它们的叶子变得像秋天的枫叶,燃烧成炽烈的火把,把人间的秋意点燃了。那一阵子我固执地认为,是它们日夜想念故土才把生命熬成通红,也许那一身耀眼的红色是它们参加一个盛大晚会的盛妆,晚会落幕了,它们也燃尽了全部的生命之力。这真是意外的欣喜,感动它们用这种方式把生命的美丽呈现在人间。然而它们在最美丽的时候突然卸去盛妆,进入漆黑的沉寂,把感慨晚会短暂的哀叹留在人间。当我们惊叹,冬天的门槛还很遥远,它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份甘心情愿多叫人难过。
现在这个时节,它们正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之力,在没有雨水的今秋,它们燃烧得比以往更加炽烈。虽然不曾有秋雨的凄凉,但仍然相信它们还是会在美丽的巅峰突然释放出雪崩一样的力量,使你在晚上看它们时还通红如火,等到第二天的早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有一天早晨,我看到一个搞卫生的人用竹竿敲打叶子,他怕刚扫过后地上又落下叶子。那一刻真叫人心寒。他也许根本不懂,正是因为落叶,秋天才更美。那一天早晨,我真的只愿意那个敲打树叶的清洁工人是真的不懂什么是美才那么残酷,倘若仅仅只是懒得再扫,岂不太辜负了树木的一片心意了么?这就是我楼下的那些树。
徐州的天气就是这样,它真不能叫人满意,等你刚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它说了一句:“我就这样,爱咋咋的。”此时正有这样一副调皮的鬼脸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