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小女孩儿
2003年,我第一次来青岛。来去之间,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是,栈桥附近的那片海滩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此后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的最好的借口。尽管,现在的我,能不能呆得住还是问题,更别提生根这个艰巨的任务了。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我被开除了公职。说得好听一点儿,是我自动辞去了已经做了5年的乡镇工作。为了生存,同时也是为了排解郁闷,我背上行囊,只身杀到了青岛,没有技术,没有体力,只为了有点事情,我选择了栈桥附近的一家小型食品厂,每天机器一般周而复始。好在厂子虽小,每周还有一天休息,可以自由的打发时间。
初来乍到,也是身体的原因,我并没有多少地方可去。由于留恋那片海滩,所以每到周末,我总是起个大早,拎上一天的食物,慢慢的在海边走来走去。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密集的人流便挤压了海流,喧嚣的人声便盖过了涛声。一些美女或者匆匆或者漫步逍遥,一些童音或者尖锐刺耳或者玲珑剔透。我欣赏着这充满了人气的风景,同时,我也必然成了整个海域风景的一部分。
那是我初到青岛的第一个周末,手里还有些闲钱。我买了一份报纸,有一搭无一搭的默默浏览。我还买了一瓶可乐,就算不渴,每隔几分钟也要啜饮一口,别说,这可乐的味道虽然怪了点,比起家里的老干哄还是可口了许多。可是,自从那瓶可乐喝到了一半以下的时候,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有个影子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抬头去看,四周人来人往,很实正常。但我一低头,那个身影便奇异的出现。
我的左前方不到10米的地方,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很是倜傥的中年人正在画布上认真的涂抹着什么。他的身后围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2003年,我对绘画完全是个门外汉,所以从一早开始,我就没有那份闲心去凑什么热闹。除此之外,并没有扎眼的人或者物,唯一的变化,无非那波看热闹的人不停的换来换去罢了。
我继续喝着可乐,看着报纸,感觉时间要是这么下去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叔叔,叔叔。
一个稚嫩的童音,终于按捺不住,在我身前幽幽的响起。
我猛一抬头,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赫然站在我的跟前。淡蓝色的旧T恤,淡蓝色的旧裤子,淡蓝色的旧凉鞋。两个朝天辫,一双黑呜呜的大眼睛,衬得那张也许早晨没有清洗过的苹果脸越发显得肮脏。但是不难看,一点不难看。
你叫我?
我纳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儿,眼睛绕过她小小的身体看了看周围,夕阳已经衔山,人流早已不那么密了。红彤彤的海滩上,一些白色的海鸥贴地飞翔。画家已经远去,不知道他的画轴里可隐藏了此刻栈桥最美的刹那?
你这个还要吗?
女孩儿指了指我刚刚喝干净的可乐瓶,眼睛还逡巡着我手里只剩最后一版的报纸,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不安分的双脚不停的踮着地下洁净的混凝土地面。
哦,不要了,你拿去。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连忙抄起身旁的塑料瓶子,连同手里的报纸,塞进她的怀中。我看见,她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一边点头,一边往身后的编织袋里装。装完了,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头也不回的向后走去。看看天色不早,我也打算起身了。
刚站起身,却发现原本行色匆匆的小女孩儿忽的停下脚步,蹲下身子,若有所思起来。
出于好奇,我上前一步,身子前倾。我看见,一只帆船,形神毕肖,虽是白色粉笔的简单勾勒,一笔一划间,却充满了只有孩子才会有的天真烂漫的情趣。
你画的?我问道。
女孩儿似乎吓了一跳,小小的肩头猛然一耸,回头茫然的望了我一眼。几秒钟的工夫,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或者是认识的,但下意识里却多了几分警惕。她没有说话,而是匆匆的用脚迅速的擦了几下地上的粉笔画,扛起编织袋,踉踉跄跄的向前方跑去。
我哑然一笑,瞄了她的背影一眼,并没有多想,就转回身,慢慢的走向公交车站。天已黄昏,食堂的饭菜早已飘香,无论怎么样,我都该回去了。尽管我留恋青岛的这片海,尽管这片海和我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遥远。
七天以后,我又乘着朝阳来到栈桥附近,依旧一份报纸,一瓶可乐,有滋有味的消磨着时间。天色有些阴沉,但是温度分明适宜了许多。读报读累了,我就抬起头看看海面,看看周围依旧如织却陌生了许多的男男女女的面孔,要么起身伸个懒腰,随便走两步,接着重回原地,埋首报纸间。
多么巧啊,我竟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小小的淡蓝色的背影。而且离我那么近,满打满算,也不超过10米的距离。她正弓着腰,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脑袋随着一支画笔的起伏而起伏。我认得,还是那个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描摹着什么。
“绿叶——绿叶——”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说实话很不好听的中年妇女的嘶喊,“这个死妮子,又跑哪儿去了?”我不由心生怒火,正准备歪头看看是谁在发这乌鸦叫的时候,却只见那淡蓝色的身影猛的一抖,直起腰,脆生生的答了一句,“娘,我这就过去——”接着便柃起脚下瘪瘪的编织袋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人流中,再也没有回来。
此后一连好几个星期,因为加班,我没有去海边。再去的时候,我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隔几天就回老家了。火车站就在栈桥旁边,我是为了订回家的车票而去的。
还是老地方,还是《半岛都市报》,还是一瓶可乐。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喝过可乐,可是如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带着淡淡中草药香味的酱红色的东西。
好像是不约而同,也许是天意。我还没坐下,那个淡蓝色的小小身影已经提着空空的编织袋不知从哪个方向溜进了我的视野。画家早已坐在那儿,只不过换了一身衣服。画笔在朝阳和煦的光芒里起起伏伏。远处,栈桥就像一粒蝌蚪,碧蓝的海面上摇头摆尾。
“叔叔——”一个脆嫩的女声。
我以为喊我呢,赶忙张口准备答应。幸好我也没有答应。因为就在这瞬间,我看见画家的身子一侧,虬髯的脸上溅出了笑容。
“绿叶,今儿来那么早啊?”画家对小女孩说。
“嗯嗯,我妈妈有点儿不好,正在那边坐着,”小女孩儿指了指滨海大道旁边的一簇冬青,继续说,“我今天不能和你学画了,我得去捡废品去。”
“你妈妈怎么了?哪里不好?”画家愣了一下,收住画笔,同时也收住了脸上的笑容,说,“不舒服,得去医院啊孩子。”说完,便要收拾画架,看样子打算跟小女孩儿去看看。
“她不去,我们没钱。”小女孩儿的回答很是干脆。
画家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膀,没说什么,弯腰拿起小马扎,往腋下一夹,很快,和小女孩儿一前一后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急忙跟上去,中间始终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我是好奇,也是触发了心头一种莫可名状的悸动。
作为中外驰名的旅游胜地,栈桥一天接纳多少五湖四海的游人,我并不清楚。他们匆匆的来,匆匆的去,带走了美丽的风光,留下了随手扔出的纸片。他们是俊是丑,是贫是富,也无非一瞬的浪花,触礁而散。这就是过客,除非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很难让他们留下稍许印象。但这个小女孩儿不同。我来了三次,看见了三次,虽然依旧陌生,却也在心底烙下了印痕。也许那个时刻,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小女孩儿的妈妈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或者,在她说出妈妈病了的时候,有着一种悲悯情怀。我那时有钱,600块,刚发的工资,假如确实病的不轻,想来我也不会小气。都是出来奔口饭吃的,何况,小女孩儿自己捡破烂,摆明了比我更不容易。
我看到了。
我确实看到了。
滨海大道一侧的冬青树下,一个蓝布蓝衫的中年妇女坐在自制的四轮小车上,垂头闭目,似在瞌睡,也似奄奄一息。再仔细看,我惊呆了。女人没有下肢,脏污不堪的裤腿空荡荡的耷拉在地面上,双手套着露出棉花的手套。
我沉浸于一个人的惊讶之中。尽管,我看见了画家和小女孩儿蹲在她的旁边连说带比划,却也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包括那些捂着口鼻皱着眉毛匆匆而过的男男女女。我有稍许的残疾,我能明白什么是活着的不易。可是,我只是稍许,眼前这个女人,更甚。我最起码还没引起那些爱干净的人士的厌恶,而眼前这个女人,却让那么多仁人君子避之唯恐不及。
等我缓过神来,眼前的一切已经变了模样,变得空荡荡,变得想往常一样普普通通。而那个小女孩儿,那个女人,那个画家,已经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画家的右腿已经进了车子,那扇车门也紧跟着“砰”的一声关上了。
有如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