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五)名医
走大路穿小巷,好酒不怕巷子深,名医也一样,住得如此蜿蜒,一问路人,竟是妇孺皆知。一位瘦瘦高高的老先生站在一栋瓦蓝色瓷片贴覆的两层小楼前,手里拿着一把剪树枝的大剪刀,转转眼看看我们,表情波澜不惊:打哪来?进屋吧。
来之前我脑子里的名医形象是这样子的:白眉白须,精神矍铄,和蔼的表情,清澈的眼神,一袭唐装,散发着满身的仙风道骨,一双肥厚的手掌白皙丰润,言语柔和,望闻问切当如行云流水。
现在知道了,想当然原来如此荒唐。眼前这位名医当然也是有了年纪,只是留着一个毫不出众的小平头,小眼迷离,个子不算低,却清瘦如杆儿,仙风道骨是谈不上了,那件皱皱巴巴的……算是西装吗?裤管的泥痕,手里的剪刀,难以分辨的方言,我不敢相信满墙的锦旗挂画真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的作品,只是既然来之,就只好安之了。用很大一会儿工夫终于问得仔细,名医姓陈,他一手夹着香烟,一只手在一个大黑本子上记着画着,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想表诉些什么。我得先看看病人才好用药用针,陈名医站起来,收拾出一个小手提包,一样一样往里面放东西,动作倒是很麻利,走吧!
父亲如老僧坐定,目光空洞,身体僵硬,保持着不变的姿势,陈名医的来去似乎与他无关。一张素纸,稀疏不一的写了一些药名克重,临走时交代,镇上那棵大白果树右手百草堂吕师那里抓药。
吕师戴一副眼镜,目光柔和的从镜片上望过来,连忙递上药方,只一眼,哦,陈老师的方子。然后不慌不忙的接过去,算盘噼里啪啦一阵,一共多少多少钱,再问,几副?只看那算盘,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人懂得操作?
同行的是大队的医生,牛师,当地不喊牛师傅或牛老师,就叫牛师,象街上的招牌,有熊师补胎,王师烧菜,李师正宗羊汤。牛师人很热情,据说原来是部队卫生员回来的,一直就在大队卫生室,那时该叫赤脚医生吧,只是一直光脚至今,没捞上正式牌子。他自己介绍说,这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大病是看不了,但有个头疼脑热的,打个针输个液,还是离不开他呢,想想也是实际情况。我和他认识也是因为请他给父亲输液,极负责任,一次性针管,消炎酒精球,碘伏,胶布,敲打针头,找血管,一丝不苟,看上去很是专业。陈名医就是他介绍的,看了父亲的病情,牛师当时就断定,这病就找陈师,他专门治这个,治好的人多了去了,某某地方某某人就是他给治好的,比你爸这厉害。。。某某地方。。。。举了一堆听上去很实实在在的例子,让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假如这些事也能在父亲身上发生,那我,就承认他是个名医了。我也给他送锦旗,我说,只要能治得好,我给他送,最大幅面的,请锣鼓队,敲锣打鼓。牛师呲牙笑了,说,得行!
陈师自有一套自创的疗法,除了中药煎服还有针灸火灸,十天一个疗程,然后休息十天,再扎十天,以此类推。头三副中药喝完的第二天,一辆白色小轿车开到我家门口,开车的是个女子,陈师走下车,依然是老一套打扮,还是那个手提包。我女儿,陈师边走边说,你这地界,远,要她送我。
治疗开始了,陈名医的话,恐怕至少也要三个月。对于父亲的病情,三个月不算什么,我和母亲听了都欢欣鼓舞。
在我前半生的经历里还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对医生的膜拜痴情于此,牛师,吕师,陈名医,在给父亲有病乱投医的状况下慢慢走近他们,让我欣慰的是,这些最基层的医务工作者们,对自己的工作各有积累,并且扎扎实实的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忙碌的时间过去,坐在有些凉意的月光树丫之间,对于遭遇,对于他们,从心里涌出来由衷的敬意,不含丝毫水分,但似乎又有些湿润在眼睛里弥漫如雾。
许多年前,与父亲走在路上,那是一种仰视的感觉,父亲高大,神采飞扬,那时候,父亲的行为举止都是我们模仿的样式。如今父亲终于卸下了负累,躺着,安详却没有了生动的内容,父亲渐渐瘦弱,父亲艰难地吃着他人生里最困难的饭菜,流质,少盐,清淡。
医生们你来我往,在父亲的日子里穿梭,相对宁静的乡下,就是一张很大的病床,父亲依偎着静静的时光,很少再有自己的主张。
母亲最辛劳,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她的双手,即便是没有太多知觉,父亲还是会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紧紧撰住母亲的手,不愿丢开。
在某种意义上,母亲也是医生,知冷知热,守着父亲的岁月,无怨无悔。
我只会用眼睛记录着一切,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能写出医生的精湛技艺,父亲的圆满复原,母亲的笑颜舒展,我的乡村眷恋。
用心看,用心写,用心记住所有与我们有关的人和事。
对于一个家庭,平安健康是最质朴的要求了,医生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