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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2013-10-13 07:52 作者:王宗雨 阅读量:290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当我刚把《感冒之后》一文杀青,仿佛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腰身,一场更厉害的寒流就到了。它强劲的势头似乎是怀恨了这人世间的一切,硬要张着嘴巴,把我们日日看到眼里去的东西全吞进肚子里。于是,一场大雪就飘然而至,把世间万物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了。

那天,我站在有暖气的室内,擦拭一下有水雾的玻璃,看到远处的田野,麦苗翠色逼人,它们似静伏在那里的士兵,只等那春天的号角响起,便要起身冲锋。近处的田旮旯里,农人悉心照料的各式菜蔬,也皆青翠迎人,全都欣欣然的样子,没有一点畏寒的蜷缩。就连菜地边上的野生的小草也还着了那温柔的绿,好似沉浸在美妙的梦里,看不出什么颓败的样子。只有傍水而生的那几丛芦苇业已枯败了,没有了昔日临风时的婀娜窈窕,但并没有倒伏,它枯黄的叶子仍在风中摇曳,瘦削的枝干举着硕大的芦絮。雪就落在我见着的这一切上。

透过雪那轻曼的舞步,我还看到了远处建筑工地上耸立着的那些铁架,它们在风雪中阴沉着越发怕人。在我的视线里,这样的工地总有七八个的样子,把我住的这块地方围了起来。想着这片城中的空地,早晚也要被钢筋水泥吞噬了去,心中就起了一层淡淡的悲凉。还是在一年前,我几乎是在每天的黄昏里,都要到这片地里走走看看,那时我正为一些事情困扰着,愁苦的我只想往没人的地方钻,只有站在这片田地里,我才能觉得心里似水一样清明平静。在那条曾经用来灌溉而今已颓败的沟渠上,我走走停停,把思想放牧得很远。水沟的一边是野草轻敷的土路,一边是数丈高的白杨树。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像小溪里会唱歌的流水。从树上飘下来的鸟鸣让我常想弄清它们是什么样的鸟儿,竟有着这般清脆的嗓子,然而树叶密而实,想看清是难的。但不管是树叶的响动还是小鸟的叫声,送到我耳里都成了动人的音乐。足足有一年的时间,不论我什么时候去,也不论我带了多大的烦恼去,只要我一扑进那片土地的怀里,心中就变得晶莹明彻了。春天的时候,沟坡上白嫩嫩的草根和刚刚长出来的茅针,又把我带回到了无忧的童年。身在他乡的我,在回到童年的人事和物事上,已没有了当初经历着时的困顿和苦厄,好似都有了饴糖的甜味儿。草根、茅针和田野里吹过来的清香味儿,让我温习起童年一些事来,使我对于各人一份的命运感到十分惊异。在秋天,秋虫的叫声,像潮一样有着起伏,知了和蝈蝈的声音我还能辨识,但要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唱里再分出蟋蟀和蚂蚱来就不能了。听到虫鸣的时候,我心中总有一些感动,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叫人性的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叫人性的一点东西,心里柔软得很,对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也爱得很。即便是在冬天的大雪里,我也一样能寻着快乐,在没人踩过的雪地,只有我一人在那里彳亍。那些增厚了羽毛的麻雀,像一个个圆圆的绒线球,因地面封雪不能觅食,那种着急的样子让人好笑。在静谧的旷野里,我感到这世间的一切均那么可爱,有些东西在远离了尘嚣后,皆露着本来的样子。一株小草,一截断木,一块石头,都是它自然的常态,这使我激动得流泪。上面这些都是那片田野曾经给了我的,想到日后它将不复存在,眼前的飞雪再没有使我激动,相反倒叫我怅然起来了。然而眼下这场雪没有呆久,遇着了一点热气便化了。可天并没有即刻就晴起来,仍绷着它阴沉的脸,倒像是一个和丈夫赌了气的小媳妇,心事重重又不说话,把一堆难受全给了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的那个叫丈夫的人。

自然的,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心中老为一些事情牵绊着。手头一篇稿子写进了死胡同,搁下不成,提起又写不出。想看点闲书都不成,一颗心子不知被什么占了去。今天坐在这里,心中蛰然一惊,想起前几天给你的信,想着不要吓坏了你,想着又要惹你同我“认真”,心里确实地害怕了起来。梦是真的,非得要写出来吗?你要这样地问我,我是说不出话来的。于是你又要问,手中有一支破笔,真的就可以乱写了么?你若这样斥责,我一定会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在母亲跟前老实地站着。但直到现在,我还为那梦激动呢,做那梦时我是唱着一首自己谱曲作词的歌醒来的。在梦醒的那一刻,旋律和歌词还依稀记得,它全然不同从前我听过的歌,我为那歌的优美而激动,我甚至这样固执地认为,若能把这歌即刻就记下来,它一定能传播得既远又广的。可惜,梦无凭据,我再不能记得它了。唉,我真是做不了这支笔的主,我总要被它牵着走呢。可它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心中甚是忧郁孤寂。

这些梦既是十三年前初夏的事了,可想起来竟还这般清晰。那是我正为对一个女孩子的热恋得到拒绝,觉得这世上只有我活得最苦的时候。一个人的初恋,总是既涩且苦的,我也是用这支秃笔向她陈诉了我的艾怨。我那又细腻、又懦怯,极富女性的、掺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个性,要在一般女性看来,还能使人愉快满意的,但在那个女孩面前却得不到欣赏。我温和的性格又不曾让我做出英雄的举措。我极感动那些把人性裸露在外面的人们,他们从不曾像一些有知识的人那样虚伪矫情过。他们在自己那份习惯的生活里和上天安排好的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无论身体受了怎样的劳累,统统能在纵情的笑骂里靠了精神上对女人的野性的性爱得到解除。他们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会振臂一呼:“天作证,地为媒,今天我要娶XX为妻!”这样高呼之后,便抱着那个女人躺下,把爱的小舟驶向了深处。不要说这些,我肯定是做不出来,在遭了一回拒绝后,我连送一朵花给那女孩的勇气也失了。以我的性格能做的,只是在星期天里,冒了日光的炙烤,走上半小时山路,去她的学校,只图看她一眼,便快活得要死去了。在那条下山的山道上,有一株很老的槐树,它是唯一能稍稍安慰我的,我把所有的心思,把对那个女孩的爱情全部告诉它。我仍能肯定,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株槐树若见了我,该是还能记得我在它面前倾诉的那些情话痴话的。只是我从来不曾回去过,回去的,只是我的梦。这么多年了,那棵听过我情话痴话的老槐树也是要常常想起我的吧。

还有一次,也是这支秃笔作坏,把我险些送到了绝处。这里就不要再说了吧。

要说日后我对女人有了点认识,还真亏是这个看上去又温柔妩媚又刁泼狡黠的女孩教会我的,而这又是在遭遇了轻蔑后的一些见识。对于这个女孩,真的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她从来就不曾被我的文字烫伤过。不要说烫伤,可能连温度也不曾感觉过吧。她可能早就看见了在我这堆燃着的火里尽是些发不了力的朽叶枯草。现在,我真的佩服起她当初的觉悟了,当光阴从我们身上悄悄地滑过后,我那清癯的丰姿和活泼的容颜已被衰颓沉郁替代去了一半。当那点使我迷路的年龄业已过去,我再不担心做不了笔的主了。有时我还打定了主意,要随它去作一次次的出行了。

刚才我说“书也看不得的”,实际上这两天我也还在温习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这是我早就看过的文字。奇怪的是,我常把梦里的那几个女孩转移到那个在自然里长养着的翠翠身上去,于是翠翠变成了她们的模样。要说我脑袋里的这种影像也自有它的来由,只要一合眼,我就看到了那两岸皆青翠逼人的河流。那个又温柔妩媚又刁泼狡黠的女孩究竟没有在我这里呆得太久,她一阵风地过去了,占据我心灵的,还是从前的那个女孩。她那张在河里小船上嬉戏的相片,让我看到了那个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活泼如一只小兽物,乖巧似山头黄麂一样的翠翠。一张十多年前看过的照片,记在心里,谁能想得到在日后竟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呢。当然我还是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踏浪而来”的村姑,翠翠是村姑,而村姑又不全是翠翠。古人说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我不妨也要说沈先生的文字是既有诗也有画的。我看这种美文常要大喊大叫,便不忍一下子看下去许多,一次只看上几行或几页。因为这几行或几页已叫我消受不得了。让我抄几段你瞧瞧:“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盯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着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是会有点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推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这样的文字是美的,我现在常常呆在这样的美里出不来,一如从前呆在对你的恋情里。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么,我猜想肯定也有过这样的一幕:有一天妈妈给你买来一块你最喜欢、平时又最想得到的甜饼,你能一下子把它全吃完吗?不,因为舍不得。可妹妹一下子吃完了,她伸手来跟你要,你不给,于是就受到了妈妈的斥责,结果眼泪就下来了。这种情况要是放在我身上,也是要把它掰开,一点一点来品味的,即便这样,心里还总担心着快吃完了,就愈加不舍得了。这种心情比到我看《边城》上来,是妥帖得很呢。

翠翠心中那薄薄的凄凉,我也能深切地感着的,并随了四时的变更,也有了与时相契合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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