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园子
今天十三时零二分小暑,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候到了。幸好现在有空调,要是还像从前,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样过了。可是空调又让人不舒服,它有些阴坏,给人的是痛快之后的痛苦。凡事都是这样,好坏参半,自然辩证。
我格外经不得空调的冷气,每每弄得这里酸那里疼,心里恨着却又离不开,所以天气一热,我就盼着能下一场雨,好得一点自然的凉快。在即将到来的酷暑天里,我最想的是天天都能下一场雨,要是真能这样,一点也不会让我觉得烦绪,因为我知道,夏天的雨是下不长的,往往只一会儿,甚至只是一阵儿的工夫。有人说,这样的雨,大倒是很大,就是太短了,老让人觉得这不是在下雨,而像有人在天上泼了一盆水似的,非但不凉快,反倒逼出了地表的暑气。不过我觉得,下总比不下强一些,有人说越下越热,这多半是气话,是气它下得太短。凭心讲,就是下一滴,那也能缓解一下高温,哪有越下越热的?
雨后,我总爱到楼下的园子里去转悠一阵。这个园子是我们小区住户共同拥有的,大小也只占了一亩来地的样子。在城市用地较紧的今天,十几户人家便能拥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实属不易了。我时常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来打这块空地的主意呢?那些见缝就钻、见利就上的房地产商,他们没有看到?不是的,他们的眼睛比什么都亮,他们的鼻子比什么都灵,他们对哪一块肉不垂涎呀?只是因为这块地,既小且窄,形不方正,又靠山临河,弄得跟拧了劲的“S”形状,几乎就是“边角料似的零碎”。一块地弄成了这样,谁还能看上呢?这就像树木一样,正因为不成材料,所以才躲过了木匠的斧斫。
这个园子不方不正,近山靠水,拧得形似“S”,虽不宜建房造厂,但要弄成一个园子,倒是再合适不过。没过几年,也没下太多的力气,只是我们这些住户,捎带着往里栽种些东西。今天一棵柳,明天一株榆,慢慢下来,树呀草呀花呀的,现在也蛮有看头了。
园子就是这样形成的,所以里面也没什么珍奇树种,多的只是石榴树、香椿树、无花果树,还有银杏、桃树和杏树,再就是一些普通不过的花草。看得出来,栽种这些,也是我们这些住户的一点私心,既然种草种树的辛苦了,那就希望收获点什么。石榴是很“疯”的果树,手指粗的苗苗,要不了几年,就能开花挂果。石榴花的红,沉静静的,像浸在水里的红宝石。无花果树尽管不美,可它的果子,常被邻家的老太太拿来治她小孙子的肚子痛,很见效用。至于香椿的嫩芽,在春天的阳光里,那一抹紫红嫩色,和着豆腐的清香,不知馋坏了多少人。在临水的地方,放置了几块石头,虽不是什么太湖石,也不是什么灵璧石,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却给水添了妩媚,也给园子增了素雅;在近山的地方,还栽了几棵乌桕和几棵香樟,它们三五一伙,在夜色朦胧里,看去黑糊糊一片,让人觉得天下的夜色就是从那里像烟囱冒烟一样释放出来的。当风雨来时,它们又像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指挥着风去,指挥着雨过,保护着小区,不让小区受到伤害。
我说不出园子里到底栽有多少种树木,也不知园子里一共种有多少种花草,反正一进到里面,触目的皆是花草树木,立马觉得周遭挺安静挺美好。
我说常在雨后去园子里转悠,其实就是不下雨的时候,我也没少在那里过。一年四季,只要得空,或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我就到它里面去走走看看。有好多次,我拿一本书,躺在园子里的石凳上睡着了。多少回,我为一些事情苦恼着,可到园子里面转一下再出来,就把苦恼事情忘记了。这个园子到底给予了我什么呢?我一下子很难说清楚。总之,我爱这个园子。我爱它的朴素和宁静,我爱里面生长的树木和花草,我爱生活在那里的小甲虫,我还爱临时从那里路过的小鸟。当我一心想着这个园子时,我仿佛还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一个身材纤细的人,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正有一脑子的问题,弄得他跟哲学家似的,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又低头问路,他走走停停,问问这花,又摸摸那草,可最终还是没有求得答案。他走着,一圈圈地绕着,身上像拴着一根绳子,半径就是那根绳子,而园子就是以这根绳子为半径划的圆。他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园子,甚至都有人在猜疑:这个人,脑子不会有些问题吧,为何天天在这里绕?他是在寻找他丢失掉的魂?
丢魂,这是我小时候常听老辈人说起的事。说一个人在外面贪玩,玩得过了,很容易把自己的魂丢掉。一个人要是没了魂,那不成了行尸走肉?于是就要把魂找回来。找魂的习俗我还记得,这事多由村上的巫婆来完成。她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眼睛半睁半闭,人也半仙半人。小时候我的魂是丢失过的,没想到现在长大了也还是这样。
对一个园子魂牵梦萦,虽然说得有些过,不过我却乐得接受。诗人在水湄、在山崖问句寻诗,不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么?我真想自己也是个诗人,能把园子的一枝一叶都写成小诗。要是真能把它们写成小诗的话,那这些小诗应该是绿色的,更是明净的;应该是安静的更是甜美的。在红叶飘动的季节,我让它们载着我的心思,放在浅浅的水里漂流而去,去外面、去远方寻找能读懂它们的人。
对于这个园子,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写过它了。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再没有什么好写了,可就在今天的这场阵雨之后,我还是拿起笔来,觉得又有一些话要说。对一个园子,我生出这样的依恋,别人肯定觉得奇怪,我也觉得我的情感太过于纤弱。情感纤弱不是好事,问题在于我不仅仅对一个园子,就是对一件小事,对一个人,我也常常生出这样的依恋。也许这是性格上的事,是天生的。而凡是天生的命定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呢?
我这样说,一定有人不以为然:不就这么一个破园子,就值得你这样爱恋和生情?人家史铁生说的园子,那可是地坛。地坛,你知道么?那可是皇帝去的地方,是大名鼎鼎的皇家园林。地坛里什么没有呀,光说那树,也尽是上了百年的古树,何况还有亭还有假山还有曲桥还有流水。你这园子里有什么呀?有桥还是有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草杂树。
可我就爱这些野草和杂树,仿佛自家人似的,一见它们就感到亲切。当我在园子里走走,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它们的一些事情。那棵石榴树上开了多少朵花,结了多少个石榴,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棵无花果树上有一对结在一起的果,它们像一对兄弟,头碰头,亲热得一刻也不愿意分开;这里是几棵香椿,那里是一丛竹篁,对于它们的位置我永远也不会弄错。我甚至还能记得一些小虫,它们的事情,让我记忆深刻。我记得在入园不远的两棵桂花树中间,似乎就永远飘扬着一面旗帜——一张蛛网。那只蜘蛛时而伏在网的中央,时而埋伏在网的一角,只要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它就迅捷地冲出,将撞网的猎物紧紧缠住。我惊讶,它在一根蛛丝上能跑得那样快,它腆着浑圆的肚子,样子像极了富态的俄罗斯大妈,又像身怀六甲的少妇。它的肚子永远都那么饱满,让人禁不住要想,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个个都能成为伏击能手的蜘蛛宝宝,还是永远也扯不完的蛛丝?我用一根小草试着拨弄过网线,可它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不睬,甚至还胆怯地往暗处躲避,可一只小虫误闯了它的领地,它则如箭射出。是什么让它有如此感觉?那蛛丝上传递的,是什么讯息?我非蜘蛛,哪里能懂得呢?我看到那网上上演的一幕幕挣扎,于是想写一个告示“此处有蛛网,飞行时小心”来提醒到这里游玩的小虫们注意。可我的文字小虫们如何懂得?就是字如天大,恐怕它们也视而不见。它们飞着舞着,快乐地追逐,早把危险忘到了脑后。不过,要是我的警示起了作用,那蜘蛛大妈岂不就惨了,它那鼓圆的肚子恐怕从此会干瘪。倘若蜘蛛死了,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华丽、充满诱惑的网,不知又要单调了多少。
蛛网是美丽的,在清晨,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像一串串珍珠,网线发着银光,如梦似幻。网上永远都有一些小虫的躯壳,它们的肉身早就被吸干,只留下一张透明的壳,干干的,在风里飘荡。我驻足看着这些,想象着网上美丽而残忍的捕杀,惨烈而凄美。我们见过狮狼的扑杀,血腥而凶惨。可是蜘蛛的扑杀,极具诗意。它不见血,温柔至极,是柔情的死亡拥抱,以至于它在享用完饕餮盛宴之后,仍然还你一个完整的躯壳,它只取走你的血肉掠走你的灵魂。
站在每一张蛛网前,我总关不住遐想之门,而每一次遐想,总让我不胜感慨。由蛛网,我想到了我们芸芸众生,似乎也看到了一张张有形和无形的网。
譬如爱情,爱情是不是一张网呢?我看像极。多少人在这张网上苦苦挣扎,多少人在这张网上弄得精疲力竭,多少人在这张网上潜伏和出击。不论是什么人,最后无不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可在爱情这张网上,谁为“蜘蛛”,谁又为“小虫”,这些是是非非,恩爱情仇,谁能说得清呢?
譬如事业,说到底也是一张网。谁不想一辈子事业有成呢?可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平庸平凡,有人盛极辉煌。年轻时还能跳槽,这山看着那山高,从这张网扑进那张网,可年纪稍大,则无力再跳,越来越被那张网捆得紧紧,直至一动不动。
譬如交际人情,这又岂能不是一张更大的网?在社会上,每个人都有一张网,只是网有大小,网有强弱。网大的可以装下天下,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网中之物;网小的,只能牵涉到身边几个亲人。若是你的网既大又强的,猎物个体即便再强大有力,也还是逃脱不掉,任何“风雨”,也撕毁不了,甚至你的大网里套着无数小网,而所有的小网又都是你的机关。若是你的网既小又弱,那只能逮住最最细小的“飞虫”,来勉强糊口,倘若一阵风来,尽管不大,也会线断网破。
再譬如……
这些都是一张张网,它们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它们真实地存在,各自张开,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园子里的事永远都让我这么遐想……
夏雨过后的园子,确实“疯”得有些不像话了。一切树,一切草,不管大小,凡能得到一份雨水和阳光的,无不欣欣向荣,一派郁郁葱葱。我一进去,便感到一股生机,这股生机好似从地底生发,要把我托举而起。我仿佛置身于万人集会的地方,感受到一种隆重而热烈的气场。
我像皇帝巡游着他的王国,在园子里走走看看。我驻足在一块菜地跟前,那是楼上那对老夫妻种植的。大概他们从农村来,身上还保留着对土地的感情,即便进了城,离开了土地,也还做着土地的梦。他们辛苦侍弄着这块地,日日打理,不大的一块地,一茬接一茬,出着青菜萝卜、茄子辣椒,还有红黄紫绿的花儿。我叹服泥土具有的这个魔术般的魅力,竟能从里面不断冒出这些东西来。有人说过,一颗种子只要落到地里就会不死,就能绽放出一朵花来。
现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开始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园子里来。来这里避避暑气,在这里闻闻土地花草树木的气息。中医上说,沾点天地之灵气,这能长养我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