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独轮车
我家有一辆独轮车。
在我们老家,独轮车是再普通也不过了。农忙时节,运肥料、收庄稼、运粮食样样农活啥样也离不开它;农闲时节,赶集上店,甚至连迎亲、送客、走亲戚,独轮车时时伴着人们的左右。即使走夜路,这独轮车吱吱呦呦的声音特别温暖,让人一点也不会觉得害怕,好像有个亲人在身边一样,心里是暖暖的。
在我们家,这独轮车可真像我们家的亲人一样,实在说它简直就是我们的“长辈”。
民国元年,12岁的爷爷没了父亲。带着自己8岁的弟弟,就用稚嫩的双手,推着独轮车,推着自己寡居的母亲,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城里。孤儿寡母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到乡下来了,投奔他的外祖母。
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出12岁的爷爷的样子,12岁比我的儿子现在的年龄还小,一个失去父亲的12岁的孩子,一定是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走一边回顾着埋葬着自己父亲的这个小城的,他的表情一定很严肃,牙关咬得紧紧的,因为他要养活自己裹着小脚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他靠什么呢?投奔自己的外祖母,那也是寄人篱下,在这艰难的岁月里,爷爷的身边就这一辆独轮车。这辆独轮车啊,您是我们家唯一的家当!
我的曾祖母是个坚强的裹脚的女人,她把一种坚强和坚韧的品格传给我们这个家族,爷爷也许正是靠这种坚强和坚韧,靠这种跌到了再爬起永远不认输的性格艰难地长大。
这辆独轮车伴着爷爷逃避兵荒马乱,逃荒要饭,吱吱呦呦地一路推着,让爷爷和他的母亲、弟弟躲过了一个个劫难,艰难地活下来了。
为了混口吃的,农闲时节爷爷推着这辆木轮独轮车去东口推盐,东口是什么地方,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就是海边有盐场的地方。几百里的盐路,几乎根本就没有路。我现在实在也想不出漫漫盐路,爷爷是怎么走的,遇到雨天,怎么躲避。我的亲人们哪,你们活着是那样艰难!
爷爷一生的荣耀是打淮海的时候。那时,我们这一代的青年,都加入了队伍。像爷爷这样的年龄只能参加支前了。爷爷和他的伙伴们一个个推着独轮车,精神抖擞车轮滚滚上前线。在战火里,在硝烟里,爷爷的独轮车吱吱呦呦的声音如同队伍的冲锋号一般,这只由支前民工组成的队伍就出发了。
我的爷爷太善良了。独轮车推得是自己一口口省下的粮食,走在路上却舍不得吃,有几次差点饿昏在路上。因为爷爷知道,这车上装的是军粮,那是队伍打胜仗用的,我一个老百姓吃,不是糟蹋吗!我时常在影视剧中看到人民军队发起进攻的场面,那一支支队伍的后面,是一支支推着独轮车、抬着担架的支前队伍。我想,我的爷爷也在这支队伍里。记得一位元帅说过: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人民用独轮车推来的。每想到这些,我都默默地感动:爷爷和我们家的独轮车也是功臣哪!
到后来,这辆独轮车就到了父亲的手里。
到父亲的手里的时候,这辆车被钉上了车牌,那级别就类似今天的汽车一样。家乡已经解放了,大家都过上了太平日子。父亲推着这辆独轮车出入田里,出入一个个集市,为一家的生活忙碌着。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用独轮车推着母亲,母亲的怀里抱着我,车的另一边用石头衬着,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我们一家去赶集。父亲感慨地说:再过几年,俺儿就能配车了,再出门就不用石头配车了。我说了一句让父母一辈子都难忘的话:不对,我都能推车了,我推着你和娘!爹和娘都笑了。
从那以后,没过多长时间,我还真能配车了。邻家花姐要出嫁了,她家看中了我们家这辆车子,于是我家这辆车子就成了新嫁娘的婚车,车子就被拴上红绳子,打扮很漂亮,推着我的花姐这位新娘子,我高兴地坐在车子上,到花姐的婆家坐大席去,这可是那个时候的乡下孩子的节日。
到我能推车子的时候,我已经到城里读中学了。每到周末回家,父亲就带着我,推上车子,我们下地。我们爷俩在地里忙活着。父亲告诉我,不好好读书,就回家推小车。当时,心里颇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能推上我家这辆车子,那就是撑起了这个家啊!
后来,我终于让父亲放心了,头顶一头高粱花子,脚带着家乡的泥土的我,走进了大学,再后来我就成了老师,也就是我爷爷常说的有学问的先生!
这两年,侄子长大了,家里已经不用独轮车了,先是拖拉机,后来又有了汽车,家里那辆独轮车早已被搁置在老家旧房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现在想来,被我们遗忘的东西多了:母亲的纺车、父亲的烟袋,还有母亲亲手纺线织布做成的印着兰花的被子。现在,已经用不着这些古董了,它们已经远离了我家的生活。
从爷爷推着独轮车落户我们现在的村子,已经近百年了,我们家当时的三个寡母孤儿,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口人丁,用我母亲的话说,好日子让我们赶上了,以前做梦也没想到呀!说着说着,母亲的眼圈红了,我知道她老人家在在想什么。
我却时常想起我们家这辆独轮车,时常想起我的曾祖母、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儿时的生活。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想起我们家那辆独轮车——我的亲人们呐!
在我的心里,时常出现独轮车的影子,我家那辆独轮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