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村落里的一些往事
读到林清玄的一段文字，其中一个老妇人说：如果我能再活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对更少的事采取严肃的态度，我一定要放松，我一定要使自己更柔软灵活，我一定敢去犯更多的错误，我一定要冒更多的险，我一定要做更多的旅行，我一定要爬更多的山，渡更多的河，我一定要吃更多的冰激凌，吃更少的豆子……读到这里，还能说什么呢，就一起向时光村落里出发吧。
1、
组里的几个人周末时总是泡在麻将桌上，翻撮着多年不变的单调和寂寞。这一次，我跟他们念了林清玄的话，他们听了也很感慨。听说应城汤池的温泉，现在正冒着热气，在这料峭的春日里，就去泡温泉吧，我们几个女老师还从未泡过呢，我代替两个同事姐大声说道。组里的老大听了，就很义勇地点了点头，于是开着私家车，奋勇地带着我们，直奔应城的温泉而去。
由于没有泡温泉的经历，三个姐妹穿起泳衣来都别别扭扭的。都以为是男女分开泡的，等穿好泳衣裹好浴巾跑到浴场一看，哎呀，男女全混作了一团，白花花的令人目眩。我们三个女人哪里看过这样的阵势，就越发裹紧浴衣在路上慌忙地跑着。很多池子都人满为患，主要是男人为患。终于寻得一个男人稍微少一点的池子，我们三个便赶紧松开浴巾跳了进去，我还紧张得连凉拖都没脱呢。池里的水热乎乎的，裹在身上软绵绵滑溜溜的，让人一下就忘了刚才的寒冷和紧张。我这才敢抬头看池里和岸上的人们。只见他们不管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一律穿着泳衣，并没因为自己身材不好或者皮肤不白而在那里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大家都一律无所顾忌地泡着游着走着，拥有的就是一副肉体和一个享乐的心境，真正是一个消除了隔阂和芥蒂的大同世界。看到这种情形，我们三个便也不再别扭，尽情地在水中浮着摆着，享受着温泉水带给我们的一切快乐。
我们慌忙跳下的这个池是个鱼疗池。里面游着一些小鱼，据说被这种小鱼叨啄后可以治疗很多疾病。由于人多，小鱼就都聚集在了池的那一头，但这一头的我们，也享受到了同乐的乐趣。泡了一会，我们三个就渐渐放松了起来，自作主张又换了一处池子。这次的这个池子小些，约一二十个平米，大概因为小，又因为偏僻，所以没有人来，乐得我们三个独占了它，有当年柳宗元得愚溪的那种心情。这次泡进去，就不再是看别人了，而是互相看。彼此比胖瘦，比黑白，比着比着就聊起了一些女人的话题，感情啊，美容啊，养生啊，包括平时很少聊或者没有聊过的一些话题，此刻就在温泉水的滋养和诱发下，都尽情地散发了开去，甚至还说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一个姐妹说，这样的感觉，真适合带个情人来，这水，天生就是一池情人水嘛，好温馨好浪漫的……我们都笑她梦呓。在温温的水的映衬下，三个人的肌肤都细腻如缎，凝脂一般，看得自己都想闭上眼睛亲吻一番。难怪当年的杨贵妃是如此热衷于泡温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不就有对她“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一番描述吗。看来这温泉水天生也是一池美人水，能将女人浸泡得酥软清灵迷人。
接下来泡了花池、盐池、椰奶池、气泡池等一些美容养生的池子，让我们三个女人享受到了平时所没有享受到的一些情趣和乐趣。我们几个都应该属于那种平时足不出户的人，在家相夫教子，出门也只是购物买菜，生活圈子比较狭小，日子也过得大同小异，很多情趣和乐趣都渐渐远离。这次出行，尤其是与水的相依相融，让我们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久违的心意和情趣。浸泡在水中，水将人轻轻托起，人在水中轻轻摆动，就真的感觉自己好像幻化成了一条鱼，一条美人鱼，在晶莹剔透的水晶宫里曼妙地游动着，尽情地嬉戏着，此刻童话展开了，童心苏醒了，每个人的眼里和嘴角都流淌着梦幻般的笑意。再看四周蓊蓊郁郁的苍天古木，两旁摇摇摆摆的男人和女人，池子里冒着热气的腾腾泉水，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吟唱一首。吟唱什么呢？童谣、小夜曲抑或牧歌？不行，都不全，都不足以表达心情。干脆，就都唱了吧，这杂混的一团，应该可将我们心情唱得一片容光焕发吧。
后来浸泡的是一个温度高达七十几度的热水池，脚刚探进去就缩了转来。里面泡着的一些人便不断地鼓励道：不要紧不要紧，身子全泡进来就好多了。听得他们的话我们就跳了进去，果真一下就适应了，只是全身的毛孔马上就舒张了开来，有流汗的感觉。泡了一会，脸就开始发红，胸口就开始发闷，头也开始发晕，感觉自己的能量在渐渐消耗，整个身子像虚脱了一般，终于挣扎着出来在沿上坐了一会，居然都还感觉不到冷，难怪这水能治感冒了。
由于在热水池中消耗过大，再进入一个温水池里时，人就不想动了。单只想枕着池沿，身子泡在水里，微闭着眼让自己静思冥想。水的浮力很大，让身子变得轻飘，泳衣就像一尾水草，在水中缓缓地飘摇。身子在水的掩映下，变得剔透变得飘忽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在这种情境下，人的心境也就变得飘忽了，很多无由的情绪暗暗袭来。想到生活中的一些变数和无常，想到曾经拥有的青葱岁月正不知何时起从肉体一点一滴地剥离，而此刻正拥有的肉体又不知何时起会萎顿成泥。浮生执着的都是些什么，不过是些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正如这飘忽在水中的肉体，是不是真实地存在有时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时每刻真实地呼吸，活在眼前，融入此刻，让身和心任意一个行走在路上，在时光村落里，去感受一点一滴的欢乐，而不是将头终日埋在一些单调和琐屑里，渐渐销蚀掉生命的色泽和光芒。正如这次泡温泉，如果不是林清玄一番话的点醒，如果不是我的极力主张和怂恿，大家就又有可能在麻将桌上消耗掉一个平凡无奇的下午了。
泡完温泉后，我们几个浑身疲软，在休息室里的那种发热的青石板上一躺就是半个钟头，大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都闭上眼，直到一片安宁无羁的世界里去。
2、
由于有了上次泡温泉的经历，大家都感受到了行走的乐趣。这不，这次本组的老大一进办公室就赶紧说：我在近旁的村公路上兜风时，发现路旁有些桑葚，都熟了，今天中午我们去摘桑葚好不好？“好！”尤以几个同事姐的声音最响亮。各人眼里都点着一把火，脸上都挂着两朵花。老大又开车，特邀外组的一活宝男同往。如此，三女两男，笑嘻嘻，乐呵呵，直奔村公路而去。
将近目的地时，忽见三母鸡两公鸡在土路的一个大坑里挨挨擦擦，快活至极。活宝男就发言了：瞧这三母鸡好得瑟！两同事姐忽然明白了过来，捶着他的厚肩膀笑骂道：那两公鸡还策巴得不得了呢！被笑声惊起，几只鸡就摇摇摆摆地跑散了，更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到得一棵桑树下，只见绿油油的叶子下，紫的红的桑葚星星点点，像不住眨巴的眼，羡煞人也。因为是近路旁的树，车来人往的，灰多尘多，所以树长得不算高，枝枝条条垂下来，正好用手拽。几个人就站着，一手拽着枝条，一手在那摘。摘下的桑葚放在早就带好的筲箕里。我因为皮肤喜欢过敏，就没有参与摘，承担的是端筲箕的工作。活宝男摘得最带劲，边摘还边扭动着腰肢，桑树的枝条就随着他腰肢的扭动而扭动，扭得我们只看见了他半个脑壳。老大摘桑葚沉静得很，一点一滴地就像他在办公室里敲键盘一样。两同事姐边摘还边讲起小时候摘桑葚的事。桑葚熟的时候，我们就都往树上坐着，叉着两腿，或者盘着，一棵树一棵树地吃。吃得满嘴满手都是绛紫色，连带衣服也成了迷彩，回到家，多半喊肚子疼，但仍不减隔一两天后又去狼吞的热情。摘桑葚，吃桑葚，是我们那时的乐事，就好比现在的孩子去上网。只是那时我们是在天网里混，逍遥可有一天大，而现在孩子只能在电网里混，再大也只在方寸间。
两同事姐说着说着就感叹了起来，摘桑葚的日子好近啊，就像在昨天，现在混起来多快啊，一晃几十年都过去了，今天又站在了桑树跟前，哎，哎……就这么，说着，聊着，转眼间，筲箕底就被搁满了，大家的手里全是绛紫色。又思量换棵树摘，便向村里的婶子大妈们打听。当婶子大妈们得知我们是为自家的孩子过六一摘的（这是我们一激灵之下想出的一个天真的理由），便很热情地指点我们去处，有个婶子还主动提议我们搬她家的梯子去。我们几个掩嘴胡卢而笑，为我们那点点天真的理由，也为婶子能认真地相信着我们这点点天真的理由。在摘桑葚这点点事上，我们都无一例外地变小了。
顺着婶子大妈们的指点我们又来到一棵桑树前。这棵桑树就高大些了，果实却相对的小。大家笨拙的身子却怎么也不能像孩童时那么敏捷那么顺溜了，只能站在树下兴叹，就较低的几根枝条上的桑葚摘着。因为桑葚不多，我这次是站得有些远远的看着的。这才注意到老大和活宝男今天都穿了件白T恤，两位同事姐一个穿着紫裙，一个披着白衫。那绿的叶子，紫的果子，姗姗掩映着他们。不知怎的，我听到了一个远古的声音：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哎，真美，远古的好时光，还有今天的好时光，我们几个老夫老妇掺杂在其间，由此天真了去，由此美滋滋了去，哎，这桑树，这满树的桑葚子啊。
一个小半天就摘得了半筲箕桑葚，吃中饭时，就请馆子的老板跟我们用水洗净用盐水浸泡后便开始享用。边享用间有个同事姐还边唱起了童谣，逗得我们直乐。满眼晃动的绛紫色间，只听得她还幽了一句：今天把童年都喊回来了哦……
3、
泡了温泉，摘了桑葚的事，终于惊动了其他组的一些老师。他们纷纷来到我们组，要求老大再活动时组织他们一起去，说这小日子是要过得有声有色一些。
我们的学校濒临长江。长江这个时候正是枯水季节，很多沙滩都裸露在外，一片一片的广大无垠。老大说，下次再活动，就去踩沙滩，那沙滩之细软啊，一踩下去就是一个窝。说话间，很多人脸上就跟着现出了一些笑窝窝。
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又逢双休。一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在老大的带领下，直奔沙滩而去。沙滩银灰色，远看有沙漠的广袤感。安静的长江退缩到沙滩的一边，像蛟龙一般成银白一线，在那里懒懒地翻滚着。沙滩上衬出的天空格外的高远、清静、辽阔。我们还没有下滩，就被这份疏阔给迷住了，叹如此光景，真是尘世间的一块胜地。
纷纷下得滩去。果真如老大所说，沙滩细软得很，一踩下去就一个脚窝窝，转眼间一块平坦如砥的沙滩上就布满了我们的脚窝窝。据说人童年时期最喜玩的就是沙和水，这个特性到成年都会保留。所以一接触到沙和水，大家都无一例外地变得天真变得奔放起来。首先是掺望，掺望江水和远滩，掺望只是短暂的沉静，马上大家就热火起来，单独拍照，组合拍照，做各种怪动作拍照，乃至老大在沙滩上找了根粗木棍拄着装真老大拍照，笑得沙滩上到处是前仰后合的人。还有个老师突发奇想，说我们就在沙滩上跳五行健康操吧。五行健康操是我们课间时在办公室里跳的一种操。没想到一呼百应，大家就马上列成队，一个人喊口令，所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马上跳了起来，颇有沙场秋点兵的那种气势。还边跳边笑，有的笑得直捂肚子。因为天地广阔，心情甚好，所以都比平时跳得要欢快要用力些，有的人跳着跳着脚下就跳出了一个大坑，陷在里面再也难得跳起来，于是引得一阵更加猛烈的笑声，惹得岸上的人都频频回首。
五行健康操跳疲之后，有人又建议跳交谊舞。大家又一呼百应。会跳的就马上组合，不会跳的被强行组合，实在组合不上就在旁边做拍客笑客。一场轰轰烈烈的舞会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且看啊，那三步旋得尘沙飞扬，那恰恰追得滩上成槽，那探戈探着探着就探到了沙滩那头去了，怎么样，反正有的是天地，反正有的是心情，有哪个舞场能让我们跳得这么狂欢这么惬意啊。跳到极兴处，有人竟情不自禁地放歌了起来。信天游啦，山歌啦，花儿啦，摇滚啦，能放声唱出来的就全都翻拣出来唱。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兴致一个比一个高。就连平时不敢张嘴唱只会抿嘴笑的人也被唱得心神活泛起来了，跟着在那高一声低一声地应和着。后来的唱就全都变成了吼，昂着头，大踏着步，扯着嗓子在那吼。男人一下粗犷了，女人一下飒爽了，总之一下都面目全非了。大家尽情地在沙滩上跳啊，唱啊，将全部的精神气儿都奔放都敞亮了去。想起李白曾精心构想的一场神仙聚会：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真好，这一个雍雍穆穆的仙游境界，今天真是差可比也。
当年孔子向弟子问志，对治国治学的都不置可否，唯独对曾点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构想赞赏有加，还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吾与点也。可见他对身心和谐的一种游赏生活的崇尚和喜爱。像我们今天这一群人，算是得了孔老先生真传，均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去，在这个广袤的沙滩上，演绎了自己最本真最率性的一面，在人生的旅途上真可“咏而归”了。
4、
时光飞驰的高速公路两旁，必然会有一些供我们灵魂栖息和徜徉的村落。有了这些村落，我们的日子才得以多彩，我们的生命才得以丰盈。正如圣埃可絮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的一样：“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使时间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些村落。
其实上文所回顾的一些往事，是本组同仁们早就催促我要记下来的。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主要是苦于没有一根红线将它们盘活。后来读到林清玄的一段文字，有些情绪和感触就跃然欲出了。不是吗，我们去泡温泉，我们去摘桑葚，我们去沙滩歌舞，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柔软灵活”些，让自己“吃更多的冰激凌，吃更少的豆子”吗？我们完全可以庆幸，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终于在时光的村落里，留下了一些值得徜徉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