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

舅姥爷回来了，隔了三十多年的光景，他终于回到了四川。三十多年可以让人变成什么模样，初见面的第一眼，心就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苍老、黑瘦、迟钝得近乎没有表情。我想不出上一次与他见面的情形，那时我太小，只是关于北方的那样模糊的记忆中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罢了。关于他的印象大都来自于父母及外婆的谈话，一些零散的片段，拼凑出沉重悲哀。

舅姥爷是外婆唯一的弟弟，按老话说是家族血脉所系。他是十来岁上去的黑龙江，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年代的事，当时家里的变故和当时很多家庭一样，父母在各种莫名的运动中亡去，剩下几个兄弟姐妹艰难过活。外婆尽管出嫁得早，仍免不了受到种种牵绊，带着孩子，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先是二姨姥远走东北，然后就是三姨姥被生产队的人逼婚，倔强的三姨姥表面应承了婚事，私下里和外婆商议逃婚。最终决定逃，但是必须带着弟弟，怕留下他一个人，会被人欺侮死，断了胡家的根。

逃，却无可去处，就想着远在千里外的二姐，总可有个落脚之地。于是不满二十岁的三姨姥带着未成年的弟弟开始他们的远行。从未坐过车的舅姥爷上车就晕，走到绵阳就差点晕死。三姨婆让他回去，不要跟她走了，怕他会死在路上。他说了宁愿死在路上也不回去，结果他没有死去。

到了东北，没有住处没有土地，暂时住在二姐家里，但那时二姨姥已有了两个孩子，家里生活也很拮据。要安家落户，分土地，就必须先找人结婚。可是大家牵线搭桥安排三姨姥相了好多亲，都没有成。原因就是一个，人家不愿意你带个弟弟。三姨姥姥说人是他带出来的，她不可能不管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嫁给一个年长很多死了老婆的生产队长，似乎是命中注定.她的婚姻只能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

不过这一场婚姻没有维持多久，后来三姨姥离了婚，现在的三姨姥爷对三姨姥姥非常好。去年三姨姥回来时，家里的儿子媳妇天天打电话过来问候，三姨姥说这儿子不是她亲生的，对她比亲生的那个还要好。说这话时，我感觉三姨姥是幸福的。

舅姥爷在东北生活了十来年，三十岁了还找不到老婆，想来一定给三姨姥惹了很多的麻烦。后来不知是谁提议让他回四川老家来相个老婆，于是他回来了，那时我母亲都已成家了。听妈妈说那次他回来时她生了我姐，正坐月子，家里的农活他帮着做了不少。他当时从东北带了一块表回来，这在当时的四川农村是很少见了，也让村里的人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只是相亲还是很难，他其貌不扬，又木讷少语。最后家里人都准备放弃了，他也准备收拾东西回东北了。又有一家来说亲，这女子脚有点跛，四川肩担背磨的农活实在做不了，就想着嫁到东北少些劳作。于是舅姥爷有了老婆。

这女子跟着舅姥爷去了东北，虽然生活一直不富裕，却真的不用下地劳作，平日里连家务都是舅姥爷做，只是农忙时才会帮着做做饭。

到后来我们全家迁去黑龙江的几年里，对舅姥爷的印象很少。二姨姥家和三姨姥家都还有点记忆。我五岁时全家又搬回四川，父母把家具装上车，到学校来接我时，幼小的我竟然也会生出离别的痛苦，偎在老师怀里大哭，好像知道这一生都不得见了。

回四川后，外婆的那些姊妹兄弟我的那些遥远的亲人都远成了冬天的雪。只是年年似乎舅婆婆都会回来一趟，回她的娘家，也会来看看外公外婆。而舅姥爷却从没有回来过。这让我们很不平，一年走一趟，这么远的行程，花掉的就是舅姥爷一季的收成。

舅姥爷有过三个孩子，大儿子在两岁时因家里失火被烧死了，然后才生了女儿和儿子，现在女儿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去年年底，舅婆带了小儿子回来，那孩子二十四岁了，和舅姥爷一样木讷少语。舅婆很焦虑，说现在东北聚个媳妇可贵了，家里没有存款，也没有买房子，不知啥时候才能娶上媳妇。想着回四川来找点事做，也让孩子长长见识，能活泛一点。春节过后，他们两人都在成都找了事做，舅婆在一个火锅店里帮工，儿子在物流公司上下货，都是很辛苦的活儿。前不久，舅婆从成都来看外婆，说要回东北，说活太累，她确实做不了。可是她回成都没几天再来电话时说换了一个轻松点的活儿，收入还要多点，说和孩子合计了，让舅姥爷也回来，三个人都做点工，加上家里土地租出去的钱，一年可以落下几万块。比光在家种地的收入要多点。辛苦几年可以买个房子让孩子结婚。

于是舅姥爷回来了。他先到的成都，然后再到遂宁来。他到家那天我在上班，听妈妈说当时把他领进屋，外婆就坐在沙发上，他看了一眼不认得，就问：**，你妈在哪儿呢？外婆听这话就哭了。同胞的姐弟三十多年未见，都是苍苍老人了。两人在一起说半天话，结果都互相听不懂几句。外婆后来又在妈妈面前哭了很久，说好心痛啊，不晓得在那边过得是啥日子，看起来像八十的人了。

一直认为舅婆是一个很懒散的人，因为嫁了一个年长自己十多岁的老实男人,她一直觉得是舅姥爷亏欠了她，在家里总颐指气使。我也常猜想这样的夫妻是没有爱的。但是这次舅姥爷回来，让我解开了一些疑惑。妈妈问舅姥爷，这么些年，她年年都回四川，咋从不让你回来一次？舅姥爷说，她也不易，谁家的闺女不想家啊。她一个人嫁得远，前些年父母都在，是该年年回来看看。妈妈问,她对你好吗？舅姥爷说也说不上好，平时她是啥不做，话也懒得和我说，但是每次进山，她都会交待别走太远，要早些回。

以前老听外婆他们说起舅爷的傻，现在听他能样记着一个人点滴的好，,以此来衡自己的辛酸苦楚，倒是有着我们不曾有过的智慧。其实隔着距离去看待别人的生活，所有的痛痒都是无法深切明了的。

我也时常纠结于二姨姥,三姨姥以及舅姥爷他们出走究竟是对是错，但是反复想来却总是没有结果，人之一生所必经的都是逃不开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