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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的背面

2013-10-14 15:00 作者:李兴文 阅读量:289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7月24日星期二晴

下午一时许,乘车从县城出发踏上旅途。

晕车了。这是我第二次在长途空调客车上晕车,差点“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坚持到广元市,空调大巴从弯多、拥挤的普通公路一脚踏上高速路畅行起来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继续前行,晕车症状逐渐消失。说来好笑,原来是沿途的风景救了我,因为我的此行将从“蜀山水碧蜀山青”的四川东北部很快进入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陕西西南部,然后穿越秦岭,进入关中平原,几个小时之后即可抵达长安。

“长安”,已经是随着游走的岁月远远游走的一个古老的地名,如今很少有人这样叫了。如同它在不停地流转的历史长河中不停地流转的命运一样,它的名字也曾变了又变。它曾一度叫做沣、镐,长安,京兆,西京,西安。不过,无论它的名字怎样变,我却总喜欢称它为长安,“长安”这个名字总会让我的内心宁静,让我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温暖,虽然它真真切切也曾有过凄风冷雨甚至腥风血雨,但是,时光之河流经长安的时候“水量”特别集中“水量”也无比充沛,就孕育出一个可以和欧洲的罗马相媲美的千年帝都。不过,我能从长安的名与实中感受到温暖却与它曾经的霸业、帝业乃至千秋功业均无直接关系,我得到的温暖是从历史的“缝隙”或“阴影”中传来的,是从历史的“夕阳返照”中显现的,我之所以能看到历史的“夹缝”、“阴影”和“夕阳返照”,是因为我从曾经在这座古城做过人主的那些被人们称作“帝王”的人们身上看到,他们依然是和我、和你、和他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从中看到的是走下御座、放下权杖、脱去龙袍、流入市井的七情并举、六欲共存的平常人,以及这些平常人的平常生活。

他们活在名正言顺的“青史”中,而我的此行,却想看看这些“青史”的背面。

进入陕西勉县,头晕症状明显好转,就想坐到最前面去看车外飞驰而去的景致。征得驾驶员的同意后,我就坐到副驾的位子上,观赏陕南的青山绿水。然而,我的注意力很快就分散了。

青山快速向后退去,绿水快速向后退去,扭动着婀娜身姿的高速路也向后面快速退去。车速很快,我看到的景致全被压缩成一个迅速向我扑来的锥形孔洞,或者说,我乘坐的客车仿佛以极快的速度正在进入一个看不见尽头的锥形孔洞。此情此景忽然让我想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理和斯蒂芬•霍金的平行宇宙理论和虫洞理论,并且,我的思路真的在一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时代,面见了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人,我看到的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平常的人,虽然他曾经是一个并不寻常的人。

1257年前,有一个人,带着他最爱的女人,带着他至高无上的权杖,带着还算声势浩大的随员,顺着这条道仓惶西行。他当然不是携着新娘去度新婚蜜月,也不是带着情侣去观光旅游,更不是私定终身抗婚私奔,而是出逃。他开始这样出逃的时候,丢弃了当时世界上最丰饶的财富,他也丢弃了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和最漂亮的宫室,它丢弃了千千万万正在仰承他的福祉的人们和打算仰承他的福祉的人们。它曾经权衡过、算计过,最终,他决定将这些全部暂时丢弃或者实在没有办法了也愿意永远丢弃,但有两样东西他绝不丢弃,一是那个女人,二是那个权杖,或者一是那个权杖,二是那个女人。他已经不能顾及逃亡路可能终将是一条不归路,他只想到逃亡,因为他的气势汹汹的对手想要的并不是他的富甲天下的财富,而是想要他的权杖,想要他的女人。他的对手也是一个男人,一个比他更有男人力度和男人意味的极其另类的男人。无疑,作为同类,作为具有相似遗传基因的雄性动物,他们的爱好和志趣是相同的,他们都是强悍的猎手,他们在争夺共同的也是唯一的猎物:权力,财富和女人。于是,“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追者如犬,逃者如豕。

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料到,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追求,有各自不同的核心价值观。当一个人把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和追求方向强行追加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当每一个人的价值观互相激烈冲突的时候,当更多的人的根本利益和极少的人的根本利益严重冲突的时候,对于少数人来说,不论他们掌控着多么坚固强大的系统,他们终将要面临的结局要么是核心价值观的彻底改变和利益重点的全面转移而导致系统完全被颠覆、被重构,要么,就是整个系统的全面崩溃。

这个仓惶出逃的男人遭遇了前者。

“三军不发无奈何,辗转蛾眉马前死”,他忍着巨大的灵魂之痛对他最心爱的女人下了一道赐死令。

在多方利益激烈冲突并且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的时候,他手中的权杖并没有保住他最心爱的女人的性命,甚至,他的权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丧失其曾经毋庸置疑的绝对的效应,他的权力意志不得不接受别人对他进行的关于权力的抗拒、威胁和分解。更有甚者,他还没有回去(其实他也不能断定他还能不能回去),他的权杖就被他的最亲的人所“克隆”。他失去了一切实质性的东西,命运仅仅给他留下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空名。

真可笑,今天的我和当年的他恰好是背道而驰,当年他是顺着这条路从长安出逃蜀中,而我,今天,则是顺着这条路从蜀中前往长安旅行。

这时候,我倒希望那些别有用心的、欺世盗名的人的“穿越”理论是成立的,实际是可行的,如果成立和可行,我就可以迎面撞见当年那支出逃的队伍,让我一睹那个风流才俊的尊容和一代多情帝王的威仪,也可以见识一下那位绝色美人。

我说的当然是唐代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和他的爱妃杨玉环。

事实上,当年真正踏上这条蜀道的只有李隆基和他的一干随员,他的爱妃杨玉环已经香消玉殒在我今天正在行进的这条路前面不远的荒野里。

此行的目的地是一直让我难以释怀的长安,因而,也就由不得我要想起跟长安有关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特别是那个王朝全盛时期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并且是存身于“青史”背面的一些人和事。

思绪走得太远了,就把它拉拽回来。

然而,当我想再看几眼陕南的青山绿水的时候已不可能,我能见到的,除了无边无际的黝黑的夜色,就是被车灯照得发亮的高速公路。

7月25日星期三晴

凌晨一时许到站。

关中大地伏天的酷热首先给了我一个严厉的下马威。踏上古都土地的那一刻,仿佛一下跳进了汤池,热风扑面,周身燥热,全身的毛孔好像自动阀门一样全都打开,汗液如泉流般喷涌而出。

选定宾馆入住。洗漱完毕,开着空调,惬意地补偿车上残缺不全的睡眠。一觉醒来,天光大放。孩子们急着要去公园和游乐园玩耍,去大商场购物。大人们必须先满足他们的要求和愿望,因而,第一天的事情就是带着孩子们在市内购物、观光,也算对长途颠簸带来的困顿和疲倦的缓解。

从宾馆大堂前厅出来,如同再入汤池——连我都惊奇,对这样的炎炎之夏,我怎么老想到汤池呢?当然,我说的并不是安徽庐江的汤池小镇,而是水温很高的供人洗浴的温泉汤池,并且,我的潜意识中的这个“汤池”或者这些“汤池”,它们在陕西的临潼,它们当然不是地名,而是古代人使用的一种生活设施名称,说白了,就是古人利用天然温泉洗浴的水池,但它们又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那种洗浴池,我指的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那个温泉浴池。

长安城里隆冬季节的酷寒,我在几年前就领教过。这次重访,恰巧赶上了长安城的炎炎之夏,也许我和它有这样的缘分。

不愧是天子门厅、帝胄之地,它的冷暖季节居然是这样的声色俱厉而非同凡响,连伏天的酷热都跟别处不一样。这么热的伏天,谁不想泡在水温适宜的泉水中呢?谁都想,但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如果让时光倒退一千多年,只有帝王以及他的皇后、太子、公主、贵妃、宠臣等皇族贵胄才有资格享此优厚待遇。如果再让时光倒退几十万年乃至上百万年,人都赤身裸体都茹毛饮血的时候(陕西的蓝田正好就有他们留下的遗迹),像温泉这样优越的天然资源也同样只是被少数“种群”的少数统治阶层控制着、享用着,并且用来专门为他所操控的国家机器和他所统领的家族机构服务,当然,归根结底还是为人服务,这样一来,别的“种群”及其成员一概被他的强大的武力支持的权力或者特权拒绝于外。但是,作为动物本能的领地意识和独占欲一直在人类身上流传,并且,人类比动物做得更为全面彻底的是依靠武力所保障的权力能够将这种种特权牢牢把握,结果都会愈演愈烈。如果有人对此怀疑,请去看一看日本北海道的猴子,在接近北极圈的高山地区,隆冬来临,猴多势众的个别种群、家族占据了仅有的天然温泉,以保障全体成员安全越冬,但其他种群、其他家族的猴子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人家泡温泉而自己的成员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以至饿死、冻死,然而他们,却是整个地区猴子当中的绝大多数。

当强大的武力演变为强悍的权力的时候,人的占有欲就以一种冠冕堂皇的方式表现出来了:对外使用强权,对内使用特权。

回到汤池上来。

倒退一千二百多年,在陕西的临潼享受温泉浴的人们,是当时唯一能够享受“三九如春暖,三伏如秋凉”等种种特权待遇的阶层,因为他们的王朝已经完成了“武功”,正在进行“文治”,他们的奢华享乐是以整个帝国的财力来作支持的,归根结底,他们使用或者利用的只是仅有的纯粹的天然资源而非人力的创造,那个时代还不能创造,那么,更多的作为绝大多数人的平民,百姓,他们只能像不能享受温泉浴的占绝大多数的猴子们那样忍受冬冷夏热。毋宁说,人和动物同时同步继承了祖先们的权力欲和占有欲,人和动物在这一点上尚处于同一个进化层次。

我这次的出行计划中,就有参观“华清池”的行程安排,而那里,就是我说的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皇家温泉,一系列名目美妙的“汤池”。

每到一个城市,令我最头疼的事情就是陪着女眷和孩子们去商场购物,我的角色通常都是“跟班侍者”和“搬运工”,让我最为头疼的事情则是她们还时不时叫我帮她们“参考参考”,有时候竟要我来替他们做出抉择,而我能做的也只是窘迫地嗫嚅,傻傻地笑,是皮笑肉不笑,我想我的笑容远远不如兵马俑的笑容动人。因而,我总是煞有介事地站在一边静候,这时候,我的角色又像一个忠于职守的保安。

听人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少一件衣服,而男人只需要有一件衬衣就行了。”跟在女人们后面购物,我对此话总算有更新的领悟了。

那么,当年的杨玉环到底有多少套衣服呢?唐玄宗如果有衬衣,应该不像代表他的身份与权力的黄袍那样全天下只有一件。后人皆知此帝极其风流。他不仅会“相”女人,不仅能由此而将大唐崇尚肥美的风气推向极致,他不仅会夺人之爱,他还会唱歌,会跳舞,会演奏多种胡人乐器,他还有一整套专业的演艺班底名曰“梨园弟子”,他既是至尊的观赏者,又是投入的演员,有时候他还会担任“编曲”或“配器”。一个皇帝,既能做观众,又能做演员,实在是难能可贵,仅此一点,称他为“千古一帝”应不为过。

除了龙袍之外,唐明皇应该还有许多衣服——演出服。

凭心而论,如今的长安姑娘们虽然生活在古代帝王之家的门前门后,却看不出明显的富贵妖娆之气,远不如古蜀国的锦官城(成都)里的那些川妹子们那么花枝招展、那么杏红桃粉,不如川妹子们那样美艳多情。长安城里的女孩子们朴实的形象让我的内心产生了莫大的安全感、亲近感和认同感。于是,我居然得出了一个很不符合逻辑的结论:长安的姑娘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毕竟是朴实无华的黄土高原的余脉连接的关中平原,他们毕竟喝的是渭河水,泾河水和汉江水,这些江河,没有一条是浮华的。

回到宾馆,女眷和孩子们继续享受购得可心之物的喜悦,而我,正好可以借此闲暇继续想象李、杨二人两情相悦时所着的华美唐装。“女为悦己者容”,完全占有了李隆基内心的杨玉环的美艳既在姿色,也在歌、舞、盛装。总之,一个帝王的情色需求应该是多方面的,杨玉环正好具备李隆基所需要的女人的内惠和外秀兼而有之的综合型品质。

7月26日(上午)星期四晴

进入“华清池”景区,我反而无言。

游人实在太多。不过,拥挤蹭碰的幸好只是身体而不是内心,这样一来,对长于内听内视的我就不会构成任何妨碍。我想,别人大都在用眼睛“看”华清池也用双脚“走”华清池,也用口对华清池发出唏嘘感叹和欢声笑语。我不。

我觉得遗迹就是遗迹,遗迹也仅仅只是遗迹,除了吸引人们好奇,除了勾起一些男人的情欲和性欲的想象,除了让一小部分人对权力统领之下的种种奢华生活和为所欲为产生生动的联想或者幻想,除了明显的商业利益之外,作为古代皇家生活遗迹的确不值得一看。比如我已经见到的“贵妃池”,它就是当年的杨玉环个人享用的天然温泉浴池的实物遗存,但谁都知道眼前之物已是王谢堂燕,去年桃花,“仙子凌波”的艳景只能靠想象来获得。闻不到胭脂水粉熏染的香风,听不见仙乐飘飘和哗哗水声,看不到绫绡纱帐,看不到红烛高照纱灯低亮,更看不到肤如凝脂、唇如涂丹、眸如秋水、发如重云、腕白如玉、指修如葱,真的看不到,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以石头砌岸也以石头铺地的坑,并且是一个占地不足两平方米的很小的坑。

想起在此之前进入大门以后首先看到的“贵妃初浴”汉白玉雕像,更是感慨良多。有轻薄的人把手放在“贵妃”高高隆起的前胸摆pose照相。是可为,熟不可为?于是,抱着“贵妃”丰臀照相的,靠着“贵妃”腰身照相的,牵着“贵妃”的玉手照相的,扯着“贵妃”的浴巾照相的,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我对此等人物的愚昧、无知和轻狂素来是持原谅态度的,因为,人在那种场合那种时候的所有行为具有虚拟性也具有夸张性,这些虚拟性行为和夸张性行为正好证明人的身上依然存在着动物层面的旺盛的原始情欲冲动,他们的潜意识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权力欲和占有欲,这种虚拟性的场合便是他们淋漓尽致地表现这些冲动的最佳时候,并且,这种种冲动一旦形成,人是不会顾及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环境条件的,因为他们已经忍无可忍了,因为他们有“虚拟性”和“夸张性”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作掩饰,特别是男人。

从历史的角度说,这尊主题雕像在整个景区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无可厚非,但从艺术和艺术品的角度来说,我真的不敢对其恭维。

据史料记载和古今度量衡标准换算,杨玉环的身高不足一米六零,但她的体重已经接近七十公斤。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从心里勾勒出杨玉环的“美艳玉体”来,我们会惊异地发现,原来她是那么一副形象!如果对这位杨大美人不失恭敬,我们可以结合与她同时代的画家所作的唐朝仕女图来想象,大家适可而止心照不宣就行了。可是,如果有人一定要精确清晰地描绘出杨玉环的样子来,那么,我可以介绍他先去读一篇短篇小说,那就是莫泊桑的《羊脂球》,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被作者描写成用“羊脂”做成的“球”。这样一来,今天的人,有多少会认为杨玉环是美女呢?恐怕很少很少。

但是,不要忘了杨玉环是唐朝人,那时候的杨玉环几乎成了整个唐朝中前期女性形体美的标准或样板,她确实是一个矮小肥胖得滚圆的小女人,但在当时她很美,唐代崇尚“富态”美,这个事实和“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史谈正好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关于女性形体美的审美标准。我们说,那时,肥胖的并不仅仅是唐朝的女人,还有唐帝国的国计民生和大唐人的精神面貌以及唐帝国的整体心态。那是唐朝,那是四海安定、国富民强、广泛外交、文化繁荣、踌躇满志、自我欣赏的唐朝,那是“道不拾移,夜不闭户”的唐朝。

可以说,一切繁荣的文化现象都彰显着一个同样的社会政治经济学方面的根基与主旨——丰饶的财富。

但我们同时也清楚地看到,唐明皇时代的唐朝人的文化心理已经出现了另一种偏执,或称发生了另一种“病变”,即审美的病态心理变化。

唐明皇独独宠幸的杨玉环又矮小又肥胖,便是这种变态的审美心理的最好的注脚和典型的概括。李隆基对杨玉环的独宠,在唐朝中前期的群体审美观念的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倡导和号召的作用,至少是起了暗示和默许的作用。如果我们将这一怪异的审美现象和早于唐朝大约四百年的东晋时期相比,它们则有异曲而同工之妙。东晋时期,上流社会的男人是流行涂脂抹粉描眉点唇的,是远比女人还注重和追求容止效果的,而东晋时期士大夫知识分子阶层整体上的“精神分裂”和“核心价值体系崩溃”是他们发生心理变态的主要诱因,这是人所共知的。那么,唐代亦不例外。如果说东晋人的心理变态是由于灵魂没有着落的“心理变态”(主要是审美心理变态),那么,唐代人的文化心理变态则是他们的灵魂安顿得太好而发生的“心理变态”(主要是审美心理变态);东晋人的审美心理变态是悲剧性质的消极变态,唐人的审美心理变态则是喜剧性质的积极变态。从人的精神方面来说,前者“精神营养”严重不良,后者则是“精神营养”明显过剩。

华清池的“贵妃初浴”雕像,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来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从历史与艺术的方面来说,它把世人骗了。

同其他许多地方的历史被人随意篡改了一样,华清池的“贵妃”雕像与史上真人形象之间的严重误差,又一次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我们难以逃脱的精神顽疾,那就是追求“高、大、全”的艺术境界的恶习至今未改,并且,为了达此目的而不惜一切。不管古人愿意不愿意,反正只要我们愿意,只要我们需要,古人就必须跟着我们的“感觉”走,仿佛是因为反正古人早已经作古没有话语权了,没有申辩权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一切都由现代人说了算了,一切都必须服务于当下。就像有些电视剧,如果需要的话,“梁山伯”和“祝英台”也可以会武功,道理是完全一样的。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杨玉环,到了时尚社会,到了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到了凭靠“看点”来多多赚钱的时代,杨玉环绝对不能又矮又胖,他必须符合时下的审美标准,这个标准自然就是学院作风的观念化制约之下的标准女性人体,于是,那些古代女人们就这样被后人生拉硬扯推上历史舞台,并且风情万种地迈着“猫步”行走在或者金碧辉煌或者如梦似幻的各类T形台上,历史和历史事实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它们或者他们非得有什么意义不可,那也,也只能是带动经济效益持续增长所要求的单方面的意义。

“观念先行”,“意志优先”这些一反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的现象,小到一尊古人雕像,大到一个国家的国民精神,随处可见。然而,篡改或称修改一尊雕像本身的面貌、尺寸等只是专业技术方面的事情,做起来可能相对容易得多,但要修正更多人的精神使其回归正途尊重历史以文化为动力激励后人,恐怕很难,因为有时候有些人的“观念”和“意志”仿佛比汉白玉还要坚硬。

“贵妃初浴”雕像,一个明显带有片面思维和主观意志的东西。

我也跟“贵妃”合影“留念”了,但我的姿势不亢不卑,不漫不狎,我把双臂抱在胸前,表示“虽然如此,不过如此。”

被人世淡忘,被沧桑掩埋许久的供帝王和贵妃沐浴的汤池现在是重现人间。

汤池依然,只是温泉清流早已干涸,仅仅留有遗址。每天络绎不绝前来这里围观的是天下来客。

它仿佛在告诉世人:当权力一旦丧失,由权力支撑的人的意志大厦一旦坍塌,一切丰功伟绩终将无一例外地变成传说,一切秘密将不再是秘密,一切特权将不再是特权,一切特权和特权护持下的东西终将成为笑柄和观赏之物,并且要绝对接受后人的无情指点和严厉评说。想当初,除了侍浴的宫女之外,能够一睹杨玉环玉体风韵的男人恐怕只有李隆基,也只有李隆基才能与杨玉环这位“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世美女在其中鸳鸯共浴。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否料到,终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世人前来围观传说中他们两人的“艳情”之所在呢?他们有没有想到,总有一天,无数的人会在这样一处遗迹之上随心随意地走来走去,男人借此机会幻想自己想要的艳情,女人借此机会幻想自己要的荣华富贵?再说,这个世上不知还有多少男人至今还在做着“明皇梦”从而抱得“玉环身”!“冶容诲淫,谩藏诲盗”,权力过度集中,优越的资源被少数人长期占用,总会有大胆狂妄之徒打主意的,并且,历史已经证明总是有人会把主意打成功的。

从“贵妃池”都出来了,我才觉得后悔:不该进去,所有的结果我都是提前想得到的——看来,我也是一个难于安分守己的男人。

7月26日星期四(下午)晴

简单地用过餐,我们前往秦陵参观。

远远的,那个巨大的陵墓封土堆就赫然在目,仿佛早就在静静等候我这个一文不名且名不见经传的游客的到来。

它的寂寥冷清由此可见一斑!

我说我一文不名,是因为我正在接近的史上最大的帝王陵墓——秦陵本身——就是倾一国之财动用数十万民工以及巧匠历时三十多年而建成的,这个陵墓及其长眠在下面的主人所代表所拥有的财富是令我这个小民无法想象的,而相比于深埋地下的始皇帝的千秋威名,我的名不见经传是名符其实的。

整个陵区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人工绿化地带,千顷绿海多为柏。陵区广植翠柏的缘由,除去“长青”、“长寿”、“不朽”、“万岁”、“永恒”等表示个人崇拜和祝祷这样一些代表宿命论思想的意义之外,最主要的缘由是柏树耐旱,耐寒,抗风,抗虫害,一旦成活,无需人工持续管理便可自然生长,而古人的选择陵墓地址多在远离水源的干燥之地。

即便柏已成海,不过我敢肯定,这里绝不会再有秦时的翠柏,甚至连一棵汉柏也不会有。这就是沧桑。

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高大得令人肃然起敬令人屏息凝视的封土堆的时候,我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我端详着它,慢慢清理自己的思绪。

我相信那堆黄土下面掩埋着一个了不起的人,也的确是一个至今都让世人难置臧否的人。可是,我却无法相信,历经两千余年,他的陵寝居然一直这样安然无恙,我开始想象出现这种怪异现象的种种原因。

首先,肯定不是因为他活着时候的博爱、开明和广播慈恩才让后人精心保护。

其次,并不是他活着的时候或者他死后他的后人胡亥掌握了超前先进的防盗掘技术。

再次,它肯定不是一个不值得发掘的古代帝王陵墓,相反,它很有发掘价值,并且,这个价值至今都让世人难以估量。

再其次,史料所载和民间传说中的各种防盗“机关”根本上只能是传说,从简单的物理学和材料力学的角度来说,两千多年前,人类还没有发明出一些能够超强防腐的材料,也就不会发明出一些张力永远都不会自动释放的机械装置。除非,陵墓的主人们使用的所有机械装置全都用的是不锈不腐的黄金、白银,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何况黄金白银这些金属材料均没有很好很持久的弹性。如果有可能,所有的防盗“机关”只能采用重力原理来制作。此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史料所载陵墓之中的大量水银因其具有毒性,用来惩罚盗掘的贼人而令历代盗墓贼望而却步,从科学原理上说是有道理的。

……

总之,原因很多很多。最后一种可能性虽然从学术上站不住脚,但也可以说明一些方面:因为它太大太大,大到让数千年来无数的盗墓贼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忽然突发奇想,说服侄女:步行,绕陵一周。侄女出于好奇,没有异议。

一路上,我们很热,也很寂寞。陵区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怵。

我们沿着贴近陵墓封土下边沿的甬道行走。我不时地看一眼那些被人力夯实后沉睡了两千多年的黄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很普通的黄土,深埋其中的所有信息只能凭靠想象来获得。

我不懂考古,我无须胡思乱想。不过,一代始皇的威严我好像已经领略到了。一座陵寝,占地三千余亩,从古至今一直这样少有人来因而一直阒寂无声,是他的威严一直在震慑着世人?是他生前的强横还令后人不寒而栗?是后人至今也无法评说他生前的是非功过?是后人根本不愿意他的权力意志死灰复燃重新肆虐人间?或者,这个千古一陵代表着某种不祥与不吉……

粗略一算,秦始皇时代大概和古埃及的马其顿希腊人和罗马人统治时期(公元前332——公元642)同处。那时,古埃及已经没落,埃及人当然再也没有为国王修建金字塔的能力和必要,甚至他们可能连国王都没有了。但在遥远的东方,秦国的皇帝为自己修造了一座更加巨大的陵墓。两相比较,区别在于,古埃及的法老和王后的陵墓金字塔是用经过凿刻的巨石砌成的,秦陵是直接把黄土堆叠夯筑而成的。取材不同,修造过程各异,两个国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民情风俗,但两种不同的帝王陵墓它们却有相同之处:它们代表的至高无上的意义完全相同,他们昭示的权力意志完全相同,两个陵墓都代表着权力和财富,是靠武力征服先获取特权,然后再以特权掠夺和独占财富。

虽然两者的出世乃至长期存世都没有离开过权力的直接支持和间接支持,但有两个重要的区别是值得关注的。

古埃及法老是一个政教合一的重要角色,他的政治要靠宗教来宣传和造势,并给予有效的支持,他的宗教反过来又长期有效地服务于他的政治,在俗世生活中,法老代表神,在政治活动中,法老代表最高权力。古埃及时代的民众也许不迷信政治,也许他们根本不懂政治,但他们相信神,相信教会,当然也就相信教主,法老即是他们最大的教主。但在无形中,古埃及的民众还是无一避免地受制于实质性的政治的约束,也就是说,古埃及人是在对神的虔诚膜拜的心理基础上间接地为法老的政治统治服务。

秦朝就有所不同。

第一个区别,秦朝和秦王不迷信宗教,它和他是以赤裸裸的王权形象直接出现在世人面前并深刻地渗透到民众的精神生活领域中的。秦的统治除了毫无遮拦的权力意志和权力手段外,别无他技。也就是说,古埃及的法老让国民为他修陵墓,国民(甚至是奴隶)的心里在很大程度上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在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在创造条件,在“造势”,在“积阴德”。秦朝的民工门却不这样认为,他们明确知道他们是在为秦帝国作苦役,统治阶级的贪欲之心驱使着他们用简单直接的方式征服来自全国的做苦役的平民,他们甚至连这些平民的精神禁锢和精神蒙蔽都没有完成;如果说古埃及教民和奴隶们的辛勤劳作从他们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动机上说,他们的付出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做着“加法”,而秦朝的民工们则清楚地知道,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命做着“减法”甚至是除法。

第二个值得关注的区别是,金字塔的设计和修建始终贯彻着严密而系统的科学精神(这一点又和他们尊奉神的思想是很不统一的),古埃及时候的埃及人已经有了相对发达的测绘和计算手段。但秦陵(以及秦长城)就不是这样,它们根本就是一两项简单人力的大数量、长时间的集中消耗,因而,金字塔和秦陵虽然都呈锥形,但金字塔是三棱锥体,秦岭则是一个未完成的数学概念极其含糊的四棱锥体的一部分——四棱台几何体。

从形式美学和数学两方面看,金字塔的每一面和每一条棱上都有对应起来的完全相同的石材构件,但在同一面和同一条棱上,则没有完全相同的,只有完全相似的,自下而上按照等差数列排列的几何体集合,这是数学。构成金字塔的所有石材明确显示着同一基本型发生简单重复和立体几何体生成渐变的动态规律,这是形式美学。而这些,我们在秦陵是看不到的,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观念意义上的“高大威武”,“至高无上”。

让民众秉持着膜拜和敬畏之心修建工程浩大的金字塔,虽然带有明显的宗教欺骗的意味,但也表现出人性的关怀和温暖。系统而严密的数学精神已经表现出高度的理性。一言以蔽之,金字塔是一个集宗教、政治、科学于一身的古代人类工程。

秦陵只让人看到威严得过于死寂的不可颠覆的帝王权力和不容怀疑的权力意志。

我好像明白过来了,整个秦朝的权力意志就像这当空的烈日,在它的咄咄逼人的暴晒下,科学精神和民主意识肯定是一片死寂,人文关怀也会变得亘古蛮荒。那时,只有绝对的权力像烈日一样眼都不眨一下地暴晒着。终于,有人实在忍不住了,首先是陈胜和吴广,然后是项羽和刘邦。

整个陵区,除了我们孤寂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任何声响——难道,直至今天,秦皇和秦朝还让世人不能对其产生质疑、还不允许世人对其指摘吗?

终于绕完一圈,来到秦陵景区正门广场。

也是一样的清寂,甚至可以说冷清。这个唯一的坐西朝东的帝王之陵的封土堆的前面,除了一座写着“秦始皇帝陵”几个字的高大墓碑外,只有几个游人,聊胜于无。

我想,该寂寞的一定会寂寞下来吧,不管他活着的时候声音是多么的洪亮,为他喊出的“万岁”是多么的惊天动地,不管他有过多少回“君无戏言”和“皇上诏曰”,不管他有过多么显赫的丰功伟绩,然而,如果因为他一个人的声音喊叫的时间太长太长、声音太大而不容别人说话,那么,总有一天他的声音一定会沉寂下来,并且是永远的沉寂下来。

在我们刚要离开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他扫了一眼秦陵,脸上现出大失所望的神情,口中颇有怨怼之词,后来干脆大放厥词,大意是秦陵原来是这样的不值一观,可是景区居然收了他一百五十元钱的门票。

我就安慰他:这张门票也包括参观“兵马俑坑遗址”。我还对他说,对古代帝王之陵这样的地方,如果冲着视觉意义上的景色而来,大抵都会失望的。其实景色也是次要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去想,比如历史,比如人生方面的感悟,效果可能就不一样。

小伙子住嘴了,向别处走去。但我看得出,他疑虑未消,怨怼未止。

二十分钟后,我们走进了秦始皇帝“秦兵马俑坑遗址展览大厅”。

此前,我从媒体和书刊资料上对之已经间接了解许多,到了现场,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游人摩肩接踵。

青铜方壶,铜车马,青铜箭镞,可调节的车顶华盖青铜支架,几乎具有现代工艺水平了!然而,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毫无疑问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制造的东西!

看完三个俑坑遗址,出展厅,在广场的一棵雪松下坐下休息。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原来,从一个人对待自己死后事宜的备办规模上,完全可以看出他对有生在世的留恋程度。

秦始皇太留恋人世了,太想永握权柄了,太想牢牢抓住人间的荣华富贵而不放了,太想宣泄自己的权力意志了,太想长生不老了。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想把活着的时候享受的东西全都带走,带入另一个世界,哪怕明明知道那个世界根本就在厚土之下。他想带走他的权力,他的财富,他的军队,他的良臣,他的宫娥彩女,他的车乘马匹,他的锦衣玉食,更不消说金银财宝。更有甚者,他还想带走日月星辰、江河大地……

从临潼返回西安的路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用英文与两个外国人交谈,我听出,那两位一位来自意大利,另一位来自西班牙。我的英语口语有些“拿不出手”,但还能听一些。后来,外宾好像问及秦陵为何一直未遭盗掘或者至今没有公开发掘,女孩说了目前保护文物技术方面还存在几个难题等原因,但说完之后好像连自己也不甚满意,转头去问同伴,同伴也哑然。我就告诉他:一,秦陵太大太大,里面埋藏的秘密太多太多,发掘秦陵是一项举世瞩目的浩大工程,必须慎之又慎;二,秦陵地宫中的大量水银历来是阻绝盗掘和困扰科学发掘的最大障碍,目前依然。女孩翻译,外宾点头。

无论是史料还是传说,都有极其相似的说法:庞大的地宫,穹顶有宝石做成的日月星辰,地上有山川江河,始皇帝的黄金棺椁在水银河上自由漂泊……

其实,当初秦始皇如果能够正确而清醒地对待人生不可避免的死亡,那么,他就不会对自己的后事这样煞有介事地大操大办,那样一来,今天的人也就见不到“秦兵马俑”这一世界第八大奇迹。反过来说,今天的人能够幸运地看到这么多宝贵的文物和重要的历史遗迹,以及那个包藏着无限秘密的秦陵地宫外封土堆,很大程度上与皇帝对生命的无比留恋的态度、以及由此引发的他对俗世生活的最大程度的贪欲念想有直接的关系。

他太贪了。他不仅要把他所生活过的社会搬进地宫里去,还想把整个宇宙做成模型也搬进去。因其实在贪心,他想到的第二件事就是陵墓的防盗措施。始皇帝的防范意识太强了,为了能够在另一个世界仍然拥有绝对的权力、大量的财富、骁勇的军队、忠实的臣子,他居然绞尽脑汁、殚精极虑、挖空心思设计了一个两千多年来无法盗掘,连现在很先进的技术也难以发掘的陵墓地宫!

他所做的这一切有从另一方面又向世人说明,人在活着的时候拥有的东西才是最有意义的,即便难以避免地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最终什么都不能带走。不过,秦始皇还要那样做,那就只有一种意义:在未死的时候能够看到这种希望和可能也能令他满意。他的陵墓地宫就是这样一个被他带走的世界,并且不是模拟的世界,而是半真实、半仿真的世界,是对他生前世界的最大限度的实体保留,虽然他也清楚自己死后其实什么也都不再知道。

在如此严重的贪欲念想面前,始皇帝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仁慈,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了。

可是,“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还是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了,他们从六国掠取来的财富应该还给了六国,从天下掠夺来的财富应该回归于天下。强权意志和强权在哪里?物质意义上的财富在哪里?在时空合构的复合维度里,所有的物质演化成了精神,所有的历程演变成了知识,所有的权力和权力意志仅仅剩下虚泛的观念,所有的经济活动最终嬗变而为文化活动,所有的经济现象最终也都变成文化现象,有形的东西所存甚少或者荡然无存。不可一世的秦帝国留给后世的除了正面的那些不能抹杀的部分外,余下的是一个关于中央高度集权统治的启示和一个暴政王朝的历史记录,还有一些深刻的历史教训。既靠自强,又靠掠夺构建起来的权力机器和财富大厦早已遁迹隐形,但它们所包蕴的人文意义又没有完全消失,那些观念和意志在不停地变换面孔,就像长期潜伏于生命机体中的病毒,权力意志,权力欲,贪欲,这些恶性病毒一样的东西已经深植于人类的意识之中,并被牢牢记忆妥善保存,一旦时机成熟环境适宜,它们就会暴发,就会重新肆虐人间,比如专制主义,比如法西斯主义,比如军国主义,比如恐怖主义,比如颓废主义,比如虚无主义,比如犬儒主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我们很难预测它们什么时候暴发,也不知道暴发强度有多大,表现形式又是怎样的,这些我们都很难预先把握,我们只能小心地防范,尽量避免。如果一切正常发展进行(比如地球不会突然爆炸),人类社会的每一个阶段的所有活动最后只剩下观念意义上的文化。

无论是功高盖世还是罪大恶极,无论一个社会阶段是富裕发达还是腐朽没落,无论当时的情况是温暖还是严酷,自我评估没有意义,请人帮闲大唱高调也没有意义,一切,必须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必须是在真正成为历史的时候,必须是在所有人都可以将其拿来作为笑谈的时候,人们的笑谈才能凸显其中最真实的意义。

回到长安,已是该用晚餐的时间了。

7月27日星期五晴

今日在宾馆休息。

趁此机会,我抓紧时间去见预约好的医生。

治疗完毕回到宾馆已是下午四时许。稍事休息,携亲眷外出用餐。从餐馆里出来,长安城里已是灯火辉煌。

今晚的长安起风了,我兴从中来,决定从“尚勤门”出去,看看夜间的长安。

在我所到过的城市中,长安城的夜色应该是最美的。长安城有一圈完整的古城墙,有一条还算清澈的护城河,河道已经经过深掘、拓宽和疏浚,河水平静,纤尘不染。

我依然不看时尚气息浓厚的现代都市景色,我只想看一看护城河,看一看古城墙。

浅灰色的城砖经橘黄的地灯的照射,显出丝绸一般的光泽和质感,细腻,光滑,柔软,明亮,温暖。城墙的垛口、墩台和城楼上都挂有红灯笼,灯笼的红光和地面上射的橘黄的光交相辉映,正好暗合了表达中国人喜庆心情的红、黄色调。

长安城上方的天空高而宽广,也很洁净,天色尚不太晚,还可以看到广阔的天穹是深灰蓝色的。没有星星,却有一个金黄的半月,是盛夏伏天的下弦月,洁净,明亮,平静,安详。阵阵微风从东北方向吹来,那个方向正好是华清池、秦陵、兵马俑坑遗址的方向。夜风好像在提醒我:长安,曾经是十三个王朝七十多个皇帝在这里书写过“青史”的地方,这几天你看到想到的,应该是“青史”的背面了。

尽管我的身边人流如织车来车往,却对我并不构成扰攘。看着对面不远处的古城墙,看着柔和温暖的灯光,看着仿佛悬挂在长安城上方的半个月亮,我觉得自己和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西安之间的距离远不如我和被称作“长安”的古城离得近。

我又有些伤感了。

当年一个君王携着他的绝代佳人和部分臣子去往华清池避暑沐浴温泉的时候,应该是仪仗威严,应该从正南门出去,然后转向东行。但是,后来他奔赴蜀中避难的时候,按理,他已没有心境从表示帝王威仪的正南门出去,因为出行仓惶,甚至出行秘密,或者干脆叫“秘密出逃”,他应该选择走“尚勤门”或者“尚俭门”,然后一路向西。同为出城,境况却完全不同。他和随员再次从蜀中返回长安以后,他已是孑然一身伤感万分,华清池,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吧。

开元,天宝,盛唐气象。一个成功的中央集权统治,却又放任、纵容了那么多方镇、幕府,后来,它们居然明显地分解了中央权力。历史总有鬼使神差的歪打正着,这样一个对唐中央集权统治极为不利的因素竟然无意中繁荣了幕府文化,造就了大量方镇人才,形成了实质性意义上的集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的一个个地方势力集团。情形最严重的时候,居然出现了“在朝为官”不如“在幕为僚”的反常现象。养虎为患,客大压主,“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终于跳出来了。

也许,安禄山觊觎的并不是大唐的江山,而是唐朝王室奢华的生活。唐王耽于声色享乐,疏于政权经营,终招灭顶之祸。

可是,成败得失,毁誉褒贬,都被时光无情地淘洗、筛滤,剩下来的,居然不是王权和财富,而是精神,是文化,是由若干观念合构而成的人类文化。

不过,另有一样东西一直未被淘汰被滤掉,它就是人的心理基因中深藏不露的权力意志。人在这方面总是不愿意吸取教训,总希望通过铤而走险把权力意志变成真切的权力事实,至于是务实的权力还是务虚的权力,那就是次要的事情了,核心问题是获得权力。一旦获得权力,承诺可以不兑现,初衷可以改变,预定的目标全都可以浓缩为权力自身,而不惜重蹈历史覆辙,让历史的噩梦往复循环。不同的是,务实的权力具有相对强大持久的生命力使王朝生存的时间更长一些,而务虚的权力只会使王权消亡得更快一些。

我面前的这个古城中的最后一个王朝,经过两次叛乱和多次战火,经过藩镇的逐步瓦解,实在没有能力务实了,只好务虚,于是,皇上就当道士去了。

我的内心一直都在有意回避这个事实,这便是我伤感的缘由。因为,我一直羡慕对面柔和温馨的夜色之下方城之中最后那个王朝缔造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天下”,所以,我很不情愿接受它最终的败亡。不过我也清楚,尽管那时的天空没有受到污染,尽管那时的天空比我现在看到的更加清明、宁静,尽管那时的夜色应该更加温馨、安详,但是,一切再也无法追回,我必须面对的当下长安的天空,乃至当下整个世界的天空,虽然它们真的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夜初凉,真想继续享受长安城盛夏季节和煦的夜风,但次日还有计划好的事情要做,只好把长安城的美好的夜色和温馨的夜风让给更多喜爱它们的人们了。

201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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