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 】┋莲花

蓝色的天幕下，在秋夜的静寂中，层层叠叠一如波涛般次第转深的屋顶，还有那矗立于如同清波般，平展如砥的石板地，都带着一种仿若祈祷般，凝神敛思一动不动的神情。这是在喧嚣不止的他处，绝难体味到的一种静寂。汇流着幽邃的光线、黯淡的色彩跟清冷的空气，如持续不断地振颤着的音息，袅袅着一种更为情绪的沉淀。

夏季残留的幻影，朦胧在魅惑的十月夜色里。在古朴庭宇的小池里，是开得正好的莲花。近似于苍白的花朵，沉甸甸地，甚至带着种不相称的巨大，不断地扣在如葳蕤般的层叠绿色中。压迫感里孕育着一种不安的动感，充满着一种任何瞬间，都可能涌现的不安情绪。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花色，如奔涌的暗潮，凌驾于一切之上，并逐渐伸展开去……这或许是种苍白与青湛之间，所酿成的一种对等的紧张关系罢。这种关系的主题处理起来，远比处理鲜明的或灰暗的主题来得更棘手得多，大有一种疑是湖却原来是海的意味。

这种感觉的由来，无疑是凝神于实情与完美的造型，达到了罕见的不一致的缘故。它们立体式的层叠结构，尽一切可能地往极致处发挥，好似期盼着流泻出气势浩荡的圆满，巧妙地传递了东方固有的清寂幽静，远隔尘俗的唯美主义。那裸露在无所依靠中的茎杆着实风骨，似乎可以看见脉络里有绿色的血液在流动，华美的瓣朵在顶端一枝独秀。这种繁富而端庄的皱襞精彩地协调一致着，睥睨出无比广阔无比庄严的倨傲。无端会想起那梵音雅乐的玄妙吟诵，或者那诗情踌躇的月色行迹，不断酿造出如清澈河流般的氛围。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格化，顿时高蹈了它原本的自然，俨如观望着季节与季节间的浮云，悠然自得地交替着，大放光彩后呈现一派空明。

这是种过度粉饰的净琉璃么？不胜枚数的辉映里隐匿着神秘的灰色色调。织就并蒂形图徽的罗帐凄清的场景，那种唐宋调唱词中常出现的清寂的相思。或者婆罗浮图里叭弥的渊薮，那种皆于七宝池莲花中化生的轮回的寂灭。

漂移、繁华、花开、花谢，摇曳出纯净与断灭仅一水之隔的距离，漫漶成晃漾不止的涟漪，一圈圈扩展出一股神秘的倦怠性，随着夜气袅袅升腾，类似彷徨的心绪得到升华，溶入了苍穹……那临水而居的莲花，也仿佛对自身的神圣性感到厌倦了，带着夏季那种明朗的情绪远去了。

黑夜紧紧地笼罩着大地。潜隐在黑暗里的莲花，以着种贵族般的宁静肃然的表情，沉默着伫立着，似乎在冥思着什么。它们冥思的或许不是对所处时代的绝望与愤懑，也不是什么关于红尘的乐趣，只是若有所思着似真若幻凄清地一生，并把此称之为命运。虽然这样的姿势，不足以消磨黑夜带来的迷惘，但似乎暗示着一种极度强烈的宿命主义、丰饶本身带来的最初的苦恼、以及幻灭的厌世心理。这是同隐遁的理性不相容的感觉，与虚无缥缈的空想也全然相反。

面对着更深处的夜色，不能不感受到它是，同一种无尽而阴郁的内容连接在一起。这种感受似乎稍逊风雅。但是，在这稍逊风雅的感受里，似乎可以看到如葳蕤般层叠的绿色莲盖，忍耐着某种朦胧到无边无际的真实姿态。那些微曳在黑暗里的苍白瓣朵，在这朦胧的无边无际里，仿佛被镶上了忍苦的至高辉光，抖落冰冷的理性的水滴，化成性情的泪水，滋养着圣洁的神性，意味着灵魂的娇嫩，从斑驳的象徽里脱颖而出。

呻吟、呼唤、舞跃，执拗地重复着，雕刻着，流动的花纹图案和象形文字，任凭历史和传说去摘取各自所需的形象。遍历了从一个片断到另一个片断，从一种尘俗到另一种尘俗，终究没有遇上化外，也没有遇到混沌。以清心净虑的姿影，远眺不可企及的天真烂漫，散溢着憧憬的微明的芬芳，期待着遥远的灿烂，在过于光彩夺目，以至成为盲点的路上，怦然相撞出生命的花火。那是升化处的神魂飘荡，是明朗的心流交汇，是皈依的梦寐以求。但是，遥远之所以灿烂，是因为传来姻缘迟到的脚步之前，鲜艳的无声灿烂的梦幻已然花开，而姻缘的脚步传来之时，开花的过程早已结束，难道不是这样么？

命运本是如此，生命无法重启花开，不灭的魂魄却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这形态是精神在肉体中，寻觅得其超越的契机，并在心灵中逐渐固定下来，并带着一种独特的宿命。就像莲花，舒缓下来，才能感悟到水的深阔，水对莲花的包容、水于莲花的永久的梦想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