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鹅黄色
过了河,就是大汶口,我的“发小”一家三口正在那里开起了一爿小小的香烛店。买卖怎样,我不清楚。反正,那个时节,因为整天守着一个蘑菇大棚,我的时间很是充裕。充裕得以至于每天放下喷桶,采摘完蘑菇之后,我就只能缩在棚前的小屋里蒙头大睡。说真的,我到现在都特别留恋那一段美好的日子,钱没少赚,活没多干,村口一站,还能惹来那么多的艳羡——头一个吃螃蟹而且没被夹到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睡够了,爬起来,看看天色,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由于不确定赶集卖蘑菇的父亲何时才能回来,百无聊赖中,我往往就会骑上自行车,一阵狂蹬,去到发小的香烛店,美美地饱餐一顿。这一方面,我算计得很准,为此没少落下发小媳妇——我喊她嫂子——的抱怨,“哎,你是不是长了一个狗鼻子?不吃饭你不来……”我哪管她那一套?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敲着杯子,假装不耐烦地嚷嚷,“别咄咄,赶紧倒酒!”旁边的发小也不吱声,低头闷吃,吃完把筷子一撂,才拍着肚子开口说话,“孩儿他娘,怎么样,咱兄弟能制住你吧?”嫂子翻着眼皮,狠狠地挖我们一眼,说,“哼,等着看热闹吧,看赵子一会儿再怎么得瑟!”
我总说嫂子长了一个臭嘴,好事儿她说了不算,坏事儿却一说一个准。果不其然,一支烟没抽完,我的得意便化作了沮丧。只听见门帘“沙拉”一响,伴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嫩嫩的尖声的喊叫便冲入了我的耳鼓,“干爹——干爹——”紧跟着,一个小小的烫烫的身子皮球一样滚进了我的怀里。吓得我赶忙扔掉烟头,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嘴里还不住哀求,“闺女闺女,你饶了我吧!”于是,在满屋子的哄笑声里,“皮球”一个立正,站了起来,揪住我的耳朵,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吼道,“我——的——巧——克——力——呢?”没有办法,我只好立刻起身,在她的亲自押解下,去往隔壁的小商店。然后,再经历两三个小时“痛苦“的折磨,才算修成正果。
发小不止一次地劝我:不要总是惯着她,水产店的姑娘谁能惹得起?嫂子也紧跟着在一边“苦口婆心”:赵子肯定别有用心,八成是看上了娟子的姐姐,要不,就冲他那个铁公鸡,会乖乖给人娟子买巧克力?而且,还是天天这样,我不记得他给咱家浩浩买过啥……每每这时候,我就跳着脚地喊冤:这可不是我故意去招惹的啊!
我真的很冤!
就说那年春节之前,最后一个汶口大集。父亲临时有事,于是,一向没有赶集上店经验的我只好亲自上阵了。几百斤蘑菇啊,想想就打怵!要是卖不了,搁在家里过了年,不知要赔多少钱!我坐在发小提前给我安排好的摊位前,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上午。还好,由于管理到位,又不施水,加上年关就在眼前,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我的蘑菇遭到了“哄抢”,除了最后十几斤被众人扒扯烂了,品相不好之外,算得上初战告捷!我很满意,心说,剩下这些不卖了,自己过年吃了得了!
正当我收拾家伙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趴在了我的三轮车上,歪着头看了我一眼,说,“哎,卖蘑菇的,这些我包圆了,多少钱?”那会儿,我正低着头清理地上削掉的蘑菇根,据说,蘑菇根包饺子味道无比鲜美。我也没有在意,张口来了一句,“30块钱你拿走”。心说,就冲你一个小屁孩儿,还买蘑菇,闹着玩吧?没想到,话音落地,小女孩儿立刻尖声嚷道,“妈——快来——捡到便宜货了!”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就从人缝里挤了过来,看了看我的蘑菇筐,丢下一句,“太烂了,白给都不要!”我很恼火,心说,四块多钱的蘑菇,白给还不要,也太张狂了吧!谁知,还没容我反驳,小女孩儿倒不乐意了,几乎是吼着说,“再完整,回家不也要撕开才能下锅?”顿时,我的心里不由一热,蘑菇根也不拾掇了,抬起身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小女孩儿已经撕下了我挂在车头的红色方便袋,一股脑儿地正在往里装蘑菇。扎着两个朝天辫儿,一身鹅黄色的羽绒服为这寒冷的冬天增添了几许温暖。可是温暖并没长久,中年妇女已经弯下腰,一巴掌打掉了女孩儿手里的方便袋,气哼哼地说,“说不要,就不要,你还想造反不成?”女孩儿直起腰,盯了妇女一眼,立马泪流满面的哭嚷,“亏你还是卖水产的,干买卖的要说话算话。我都开始装了,你不要不行……呜呜。”中年妇女举起手就要打,却被早就守在跟前的嫂子一把拉住了,说,“嫂子你干嘛打孩子?不就几斤蘑菇?”然后转眼对我说,“你也是,还什么30块钱,你缺那30块钱?都邻里邻居的,给我个面子,15块钱让娟子拿走!”一番话说的我没辙了,好像所有的错误都是我引起来的似地。我愣了愣,看着孩子伤心的啼哭,一咬牙说,“就这么办!”说完就后悔,蘑菇已经采摘完毕,过年就没蘑菇吃了!
收拾完毕,来到发小的店里,嫂子早已备好了酒菜,一个劲儿地支使着四岁的儿子浩浩给我斟酒,说说笑笑间,刚才的事情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嫂子告诉我,邻家的水产店就是这样,好沾小便宜,不过俩闺女还不错,一个大学毕业进了康师傅,一个就是这小不点儿,很懂事儿的。我也没当一回事儿,一边逗弄浩浩,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正说着,发小忽然耸了耸眉毛,一使眼色,“呶,曹操到了!”
我歪头一看,果真。一身鹅黄色飘一样飞了进来。看见我,原本就不白皙的脸色立刻红了。她低着头想了想,转身退了出去。我正错愕间,鹅黄色已经又一次转了回来,只不过,身后跟了一个个子高高身材苗条的年轻漂亮的女子,一样的鹅黄色,一样的不白皙。“阿美,娟子,你们来了,快坐。”嫂子忙不迭地起身让座。高个的阿美笑了笑,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可能有了大人作伴,娟子已经恢复了大方。她从兜里掏出15块钱,一巴掌拍到桌上,说了一声,“呶,你的蘑菇钱!”说完就崴进旁边阿美的怀里,看着我的眼睛,满眼的笑容。我呵呵一笑,拿起其中的10块晃了晃,一把拽过娟子,顺手就放进了她的兜里,说,“乖哈,压岁钱!”阿美连忙推辞,娟子也拼命地左躲右闪,发小一家也说不合适。这下弄得反倒是我脸红脖子粗。想了想,我拔步起身,在隔壁百货店里又加了30块钱买了好几桶巧克力,平均分给娟子和浩浩,才算了事。
也许已经喝了酒,我的话特别多,平时讲不出来的幽默笑话,那一天就像竹筒倒豆子说个没完没了,狭小的香烛店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娟子可能是真高兴了,坐在我的身上,忽然说了一句:“你看我姐姐漂亮吗?我有她的QQ号码,要不?”一句话,沉默了整个店面,我的脸刹那间变成了红布。关键时刻,还是发小给力,看到我的窘相,发小赶忙掏出一支香烟递给我,说,“娟子,你看这个人还行不?要不,认个干爹?”娟子想了想,回头看看满脸笑意的阿美,马上拿起桌上的打火机,说,“我给干爹点烟!”
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就多了一个乖巧可爱却也让人倍感头痛的干女儿。每每我去发小的店里,过不了多久,她总会梳着朝天辫儿钻了进来,不是拉着我讲故事,就是逼着我出题目。直到闹够了烦够了,这才坐上阿美的自行车去上学。记得有一回,天快黑了,她的兴致依旧不减,她的妈妈不知道喊她几次回家吃饭,她总是嘴里答应着却是迟迟不行动。没办法了,我对她说,“干爹给你出个题,答上来,我陪你玩到天亮,否则,你赶紧回家吃饭!”她点点头。我说,“比方说你刘老师左手有五个手指头,右手有六个手指头,一共多少手指头?”说完,不等她算完,我就提起包溜了出去。孰料还没进家,手机就已经响了起来,“干爹,干爹,我刘老师是六指吗?你怎么说她右手六根指头?”我是哭笑不得,只好解释。但她不听不说,反而在电话那头“威胁”我说,明天要告诉她刘老师,说是干爹说她六指!那一晚,我差点儿抓狂!
而今,离家两年整。即使偶尔回去一次,因为时间匆忙,也根本来不及过河去看望发小,更别说干女儿了。但在电话中,发小没少提到她。就在几天前,娟子还问发小,干爹何时回来。并且说,哪天再回去,一定带盒巧克力去看看她,还要我提前打个电话,因为她家的水产店已经搬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