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又是一年收获季,回老家,去姨妈家。正是打谷子的时节,烈日高悬的正午,怀着一腔临时激情,抱着重在参与的客套积极,执意要去田里搭把手。久疏战阵的自己,深知此行感情表达远胜于实际效劳功绩。但真不是自己想去装样子,那一刻,水泥壁笼里吹久空调的身体,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冲到田里,想融入那金黄谷穗浪潮里。
汗水顺着脸,膀子,胸膛,整个背上,酣畅淋漓的流着。丝毫不觉得酷热是使人难受的事情,反而这恶毒的火辣与春天里和风佛面的心旷神怡一样的窝心受用,用一个热烈的字形容,就是:爽!
被机器制造的冷空气把我们与这个真实的世界隔离,使人忘记了这是多么热情的好季节。身体的凉爽让内心也冰冻了,麻木了,甘愿被冷酷囚禁,久而久之,这囚徒变得冷漠,不愿释放自己,去感受天地,感受四季;变得热情,热情于宣泄,对人易怒,对物易怒,对事易怒,甚至对天易怒,偶尔有三分钟“意外”使其暴露于阳光下,他会咒骂,把这上天最热情直接的恩赐视作无法隐忍的煎熬。在烈日的收割农田里,我那颗堕落的囚徒之心放佛有所悔悟,我享受着那激情四溢的火辣阳光,鄙视并唾弃那集体水泥牢狱里的安逸。有一丝隐隐想要回归的感觉,想要回归家乡,回归自然,回归真实。
农村出生的自己,曾经厌恶这里的平穷落后,向往城市的繁荣奢华,于是作了叛徒,投靠了城市高楼。今日,置换了场景,却生出同样的渴望,渴望叛逃。想想自己如果多易其主,叛变无常,真应该脸红心跳无颜见全球父老。但没有,因为此刻的心绪不过是一种感慨,心向往之,脚却不会走。生活从来不由过生活的人选择,千百万数亿的人走出农村,闯荡城市,都是工业化的时代浪潮所席卷而去,我们只是被潮流迁徙的鱼儿。如果没有再回流的大浪,历史长河里那一缕浮萍,可能很难再回到它出生的那个小港湾。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的方向并不可悲,随波逐流的叶子,对生长的大树,落地的沃土,如果连回忆和向往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才可悲了。
生活中,被物质磨去菱角,成了个软蛋,但是,卑躬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强大的心,它还有勇气去奢望,去想象,去不愿当可悲的懦夫。于是,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满怀留恋的美好时光。又想起家乡,魂牵梦绕可爱的好地方。很多寂静的夜里,我都无耻的呐喊:一直是小时候多好!
现在,打谷子不再有以前那种满上遍野,沟里河边,稀稀拉拉,此起彼伏,你唱我喝的“啪”“啪”声了。以前都是人工抱起一小捆,一下一下把谷粒在“谷架儿”上摔打出来,现在都用机器了,烧着汽油,“嗡嗡嗡”地低吟着,不再有曾经“打”谷子的豪放声响了。
现在,打谷子除了收获稻谷不再有“意外收获”了。小时候,收割,插秧,犁田的时候,农人总会绑个小竹楼,劳作中,泥鳅,黄鳝,螃蟹,鱼儿,随时看到,顺手捞起,劳作半天,准会带回一份丰盛的美味,那是很受桌子上筷子们喜欢的。现在,很难再看见野生的那些小猎物了,偶尔看见一个,也不会因为它稀少而受人待见,曾经的美味已经入不得农人法眼,家里大鱼大肉多着,才不会在乎它呢。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伙伴发现了一条刚产仔的黄鳝,只记得当是很大的,很有诱惑力的。我们两个小孩就在大夏天的田边的竹林下,蹲守了好几天。中午的时候,天气太热,它会游到水面来,埋伏在旁的两个小猎手就会发起进攻。如此回合,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的精彩和刺激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猎物获胜,猎手继续潜伏。也抓住过,我把它提了起来,但自己手太小了,抓不稳,又掉水里了。我们捧起小黄鳝研究,那是只有几厘米长的像棉线一样细的家伙,却可以分辨出头,身子和尾巴,很可爱。研究过后,会把它轻轻地放回水里。现在想到这一举动真是伟大,那时却没有这么多想法,不然,肯定会要求村长给个什么奖了。因为水田里有水稻,我们不敢破坏庄稼,最终也没有抓住那条黄鳝,但许多年了,对这位没有成为盘中餐的朋友一直没有忘记,而其他无数成功捉住的家伙们,早已烂在肚子里,忘得一干二净了。倒不是失败的遗憾使人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只是,怀念着,那些年,我们一起战斗的日子,很美好的岁月。
忆起往事,回忆就像脱缰的野马,还不是一匹,是一群。各自奔腾着,杂乱的壮观。这感觉,不是看一部旧岁的老电影,简直是老电影九面画。
现在农村,最大最直观的变化,就是房子。现在都是水泥钢筋大楼房了。八十年代的我,有幸住了多年中国特色的土墙稻草房。如果现在来吹嘘那房子冬暖夏凉等等的好,可能有些矫揉造作。那房子,掉土多尘,透风漏雨,昏暗潮湿,都是真的。但想起来,不会再有的已经成为历史的土墙房子岁月,都是美好的记忆,温暖的幸福。
房后的墙根处,是有很多细土沙子的,那里有许多住客,我们对其的称谓为地古牛。米豆大小,头小有钳角,腹大而鼓,圆圆的,肉肉的,钻进沙里生活,会留下小小的一个凹陷的小窝,小孩子是很善于发现这些小目标的,轻轻用小拇指刨开细沙,挖出主人。放在掌心,地牯牛会在手上尝试挖洞,酥酥麻麻的痒,这是个乐趣。
老房子里有装粮食的粮仓,用石板砌成,叫“石柜子”。可能是粮仓容易受老鼠光顾,那里就经常出现蛇。我曾好几次在“石柜子”里或旁边发现蛇,大人告诫我不可在黑暗中在那些地方摸索,要开灯,那时电压不未定,电灯昏暗,实际上煤油灯更实用,也更流行,还有就是要先故意制造些声响,“打草惊蛇”的意思吧。这是保护自己,同时,家里看到蛇也是不能打的,因为那是“家蛇”,是祖先的灵魂在家里保护子孙们的。这是一条广泛认可的意识,在所有家庭里根深蒂固,所以各家各户家里,蛇都是常见的。每个家里,都有蛇,而从来没有人驱赶,或打死,也没有出现蛇伤害人的情况。千百年来,由于人们这种思想,蛇也学会了与人和平共处。在老房子拆了修新的砖瓦房的时候,在地基的一块石头下有一个蛇窝,里面有三条蛇,却并不同类,两条一样,另一条是其他种类的。别人说那两条一样的是曾祖父母,另一条是也已过世的祖父。修房的人把他们挑去屋后的竹林里,并对他们说:“你们的儿孙们要修新房子啦,你们先在这里寄居一下吧,等新房子修好了再回来啊。”后来听说有一个人过来两天悄悄去竹林里,想把那三条蛇抓去卖,但是没有找到,回家后害了一场大病。那时,我是很相信那“家蛇”是自己的祖先前辈的,到现在,我也不愿否认,至少,比如,他们在粮仓里捉老鼠就是对这个家庭的保护。
说到蛇,又想起一件事。小时候,男孩子有一件事就是钓青蛙,女孩们是反对的,上了两天学后,会以“青蛙是益虫”加以说教,但都会被男孩儿们一个字否定——“傻”。一天,发现了一块“水草丰美”之地,我以“优秀智力”分析,草多虫就多,虫多青蛙肯定多。于是,把那里规划为猎场,并分析给一个叔叔听,以期得到他的肯定和表扬我的“聪明”。但他却不以为然,还说这是个烂主意,因为青蛙多了蛇就多,不断提醒我要当心,别青蛙没钓到,钓个毒蛇出来。“野蛇”不比“家蛇”,是臭名昭著的恐怖敌人的。钓青蛙的事不了了之,也不知道那里青蛙多不多,蛇多不多,但这件事深深的留在了印象中,很多年以后,都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崇拜着那个叔叔,并时常提醒自己向他学习,遇事想的周到些,不可只捡好的高兴,回避可能的困难。想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没少犯傻,人啊,理智在考试答试卷的时候可能有用,在生活中,折扣就大了。也罢,这就是人呗,不然和就是机器人咯喽。
又想起一件事,回到老房子上来。以前的房子有门坎,有些是石头的有些是木头的。有些矮的,有些却比较高,小孩子甚至要用上爬的本领才能越过。门坎对小孩就像个游乐场,“骑门坎”就是一幅生活画面,还没到遍山遍野跑的年龄,小孩就骑坐在门坎上,望着外面,期待家人干活归来,或许会拴个蚂蚱什么的惊喜。一面看着外边,一面要看着屋里,因为,这时小孩往往是领命“看家”的。
这样久了,就会发现干等待是件无聊的事情,就会找些事做,一切活动大约都在一个系统里,叫做是“过家家”,我们方言叫“扮锅锅酒酒儿”。小孩期待自己当“大人”,于是演习着各种劳动,很多东西都会自己做个模型充当的,扁担啊,灶台啊,但有一样,一般会动上真格的,那就是刀,要“切菜”“砍树”“劈柴”等等,用模型就只能装样子,没有实际的效果,于是用上真刀,一用过后,发现这是件神奇的事情,一刀一去,物体就会按自己的心愿发生改变,人性里掌控的欲望被激发,于是,爱上了刀,一般男孩子多,但女孩也有,她们可能更多的是用以“切菜”,男孩子则会用以“做大事”,比如会连续好几天的砍一段木头,直到砍断,当然在猜测家长快回来的时候,就要下班的,把家伙都收拾了,藏好,第二天继续。
这种动刀的事很多时候也是在门坎上完成的,所以,农村的木门坎,往往会留下数不清密密麻麻的砍痕,就是家里小孩的杰作,同时,留下印记的,就是孩子的手上了,我周围一起长大的人们,没有人的手没被自己误伤的,一般都没事,一条小口,流一点血,这个小伤是自己可以解决的。农村土墙壁上,木门后面,有蜘蛛结的把自己裹在里面的小的紧密的白网,不是挂在树上那种大网,那个大网我们叫“蛰蛰儿(方言蜘蛛的叫法)网网儿”,而这种墙上的小的叫“蛰蛰儿蒙蒙儿”。川南方言的发音,可能“蒙”就是蜘蛛把自己“蒙”在里面的意思吧,不知道的人肯定云里雾里,有老乡听着肯定很亲切。这个“蛰蛰儿蒙蒙儿”就是天然的创可贴,手上不小心切个小口,找一个来,盖在上面,止血消毒,效果极佳,这效果只是当时的感觉啊。所以手受伤了,一点不痛苦,马上转换为医生的角色,甚至在看到疗效后,很自豪,受伤就成了一件快乐的事了。
回忆往事,思绪乱飞,说到受伤当医生,就再讲一个故事,那时,我们还流行一个游戏“摸猫儿”。不是捉迷藏,那个叫“蒙猫儿”,藏着的人是“猫儿”,去找的人可能大家觉得是靠猜别人在什么地方,是靠“蒙”的吧,就叫“蒙猫儿”,还有“跑猫儿”,哎呀,又说远了。“摸猫儿”就是蒙着眼睛去抓别人的游戏,大家都知道,只是叫法不同。有一次,我做“摸”的这个人,在一个院坝里,我决定“智取”,所谓这个智取,就是乱窜乱撞,以打乱敌人节奏,应该叫想“浑水摸鱼”更贴切。玩疯了,就犯傻,蒙着眼睛,乱窜,敌人没迷惑的了,自己倒迷糊了,院坝外是一条路,路在院坝下一米多高,就这样把自己给窜下去了。大事没有,迷糊了好一阵,就感觉头昏昏的,原来头撞到了地上,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游戏就进入另一个环节,几个伙伴把我弄到一个地方躺着,让我演病人,他们演上医生了,去弄了很多草药,就是他们感觉的草药,给我敷上,还调上菜油什么的,我是摔的够狠,没有力量反抗了,他们弄的很欢,把我折磨的够呛。其实他们也不全是为了好玩,每一个都表情凝重,奋力施救,因为一群孩子一起玩,有人受伤的话,是所有人都会被骂的。
小时候还有好多故事,好多回味。到山上去“野炊”啊,冬天里“跑火烟筒”啊,“偷”别人黄瓜,橘子,甘蔗啊,“私自”下河游泳啊,等等,想起那些时光,心里总是怀念,幸福,甚至有些感伤了。因为现在农村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住的是楼房,看电视,上网,然后“写作业”,我们以前那些孩童生活好像成为永远的历史一样。
短短二十年,几千年可能差不多的生活一下全变了。
家乡的变化是明显的,喜人的,翻天覆地的。生活好了,回忆以前的土房子,并不是否认今天的成就。只是,怕失去了记忆,至少,我和我伙伴们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