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鬼故事
儿时的许多故事就是在这儿生长的,封存多年后,打开来慢慢品尝,发现竟是一罐醇香而亲切的陈酿。
爷的鬼故事
我们那儿把爷爷叫做爷,一个字,干脆利索。两个字叠加,拖长了调,就有了讨巧的嫌疑。爷一脸正经,说,用不着讨巧,去,还是不去?看我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把头扭过去对着一旁玩耍的狗娃说,还有个故事都忘讲了。我一个猛子奔过去抢先说,我去,我去。爷诡秘地笑了笑,未置可否。
深秋的夜晚又长又冷,鸡叫一遍,爷就要告别暖呼呼的被窝起炕套犁,赶着一对黄牛到一里外的石沟去犁地。踩着雪白而清冷的月光,拖着长长的影子,只有牛蹄敲打地面的哒哒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山谷里相随。家乡是祁连山区,山又高又大,一座连着一座,两座高山之间夹着一个曲折而绵连的山沟,在山势旋出的空隙里,开出一片田地,四周再无邻地,偌大的一条山沟里,往往只有一块孤伶伶的田地,寂寞了田间劳作的人们。小时候,我们那人口很少,小小的村庄里只有零星的狗叫鸡鸣声和孩子们拖着长长的调子叫唤同伴的声音,离村子几里外的山沟里,整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是常有的事情。刚走出大集体热火朝天的人们,哪能经得了如此萧条的劳动环境?爷动着脑筋拉拢我们几个小孩子。
“你信不信世上正有鬼哩”。“老师在昨天的课堂上讲过,世上是没有鬼的”。
在吃晌午的时候,爷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洋芋,一边抠着厚厚的焦灰,一边扭头问我。每当这时侯,爷便开始讲故事了。这也是我舍弃了半夜的美梦、跋山涉水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那还没有电,更别说是电视什么了,既是公社的电影,也是好几月才能轮上一次,挨上是武打片,还算过瘾,好几天都模仿着上面夸张的动作,如果是谍战片或是反探的,看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打几枪,立刻来了精神,揉一揉惺忪的眼睛准备细看,又是一个男人和女人鬼头鬼脑悄声嘀咕,没完没了,再也没了下一枪,还不如爷的鬼故事。
爷说有哩。我原来是生产队的饲养员。
爷说起饲养员的经历来,显得志得意满,八个嗷嗷待食的子女能够在那个年月里长起来,多亏了这个伟大的职业。好多个夜晚,爷家的地窖里总能传出低沉而犹豫的咚咚声,那是奶奶正在用石杵捣弄爷带来的麦鱼子,有邻居心生疑虑,打探过来,爷煞有介事的说,可能是“太岁”。
一天半夜,我去喂牛,发现牛圈里的牛个个昂着头,竖着尾,大张着鼻孔出粗气,一看那架势,就知道牛群受了惊吓,是什么东西让牛群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呢?要知道,牛是个憨实的动物,一般不会惊动到它们的,看那架势,我的心里也咚咚地打起鼓来。大声咳嗽着为自己壮胆,顺着牛群齐刷刷盯着的视线看过去,身上不由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只见在对面饲料房的墙角处,月光里立着一个黑影,比人矮一些,好像还戴个草帽,拄着一根拐杖,听到咳嗽时,黑影向前挪了挪,显得更加小了,好像爬在了地上,我拿起牛槽边上的草叉,对着黑影说,谁家的冤屈鬼,你别胡来啊,牛可是集体的财产,伤了是要犯法的,黑影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又往高里长了一截,突然,一道黑光一闪,顺着墙头飘了出去。爷讲的时候还不忘用身体语言加以解释,他放下半块洋芋,一手作草帽,一手学拄杖,瞪着眼,虎着脸,突然斜躺在了草地上。被他绷紧了的神经因为鬼的飘走而放松下来,再看他躺倒的滑稽的样子,逗得我前俯后仰,空旷的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我们爷孙俩开心的笑声。
故事讲完了,肚子也吃得滚溜溜,剩下的半日便是放牛的时间。一整天里,也不仅仅完全是我们爷孙俩的时候,运气好时,还能碰上放驴的马子爷,马子爷说,你爷12岁就到西沟的丁少爷家扛长工,地里的活正是行家里手,现在快70的人了,干起活来还能抵个壮汉,爷嘿嘿笑着说,这几年正不行了……,两老汉盘腿坐在地埂上,相互谦让着交换了旱烟袋,吧嗒着咝咝的声响。
丁少爷是这一连山最大的财主,整个下马林场都是他家的,家里使唤着好几百人,光是保安的就有五六十人,个个身材魁梧,斜挎着长枪,虽是那样,土匪还是常常光顾,记得一次,一队土匪骑着马围来,从四面向庄院射击,人们全部被围困在堂屋里,窗户上堵着上好的细毛毡,子弹打在毛毡上噗---的一声便粘在上面,全屋的人都趴在地上,吓得不敢吱一声,战斗结束,取下毛毡抠下整整一盆的子弹,看得人后背直冒冷汗,要命也是一眨眼的事情。正好那天爹去看我,看了那架势,磕破了额头把我从丁少爷家要出来,一溜小跑会了家。想一想,那时的土匪也够胆大的,大白天就进庄抢人。听说那个绰号叫尕枪手的土匪,后来被保长抓住,怕跑了,在锁子骨上钻个洞,勾上铁钩,被拴在马鞍上带走的。马子爷抢先说,拴在马鞍上时,在西沟湾里的坡路上马跑多快尕枪手就能跟着跑多快,好多人都亲眼见了,了不得。现在想起,俩老汉吹得够较劲的,人怎么能跟马比呢?但如果尕枪手是被马驮走的抑或是被人抬走的,我又怎能记住马子爷呢?又怎能时常记起他俩因此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呢?
爷说,听人们讲起鬼的故事,觉得太偏见了,如果正是那样,我还能活到今天?我问,那鬼是什么样子呢?
一年秋天,夜里突然醒来,发现窗外亮晃晃的,糟了,今天怕是迟了,急忙穿好衣服套好牛,踩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向山地里赶去,等到地里时,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发现原来走的早了,连鸡都还没有打鸣,看不清犁沟,没法犁地,只好坐在两头牛的中间抽起烟来,烟头一明一暗得忽闪着,心里也慢慢踏实下来。一扭头的瞬间,发现在牛前的犁沟旁立着一个黑影,大概有这么高,爷尽量叉大食指和拇指比划着,顶上好像还扣住一个小草帽,那黑影发现我注意起了它,一会儿跳下犁沟里,一会儿又跳上犁沟沿,两头倒磨的牛也停下嘴仔细看起来,是什么呢?我悄悄绕到了牛的前面,黑影发现我靠近,向远处蹦了蹦,接着又一上一下跳起来,我再靠近,它又向远处蹦,像是在捉弄人。我悄悄取下帽子,慢慢靠近,忽地一下扣了过去,帽子里感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在动弹,捂了一阵,等自己平静下来后,用手轻轻探进帽子去摸,呵,你猜是什么东西?我说是鬼,什么鬼啊,一块土坷垃。那鬼呢?我也觉得奇怪,明明被自己扣在帽子下了,一扭头,发现那个黑影又在原来的位置上正起劲的跳动,我又扑了过去,还是一场空,折腾了半天,对面山沟里的鸡打起鸣来,那黑影也蹦跳着向地边的坟场里跳去,那片坟场是我们祖先的。爷一惊一乍讲得绘声绘色,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老头东一扑西一撞扑捉黄鼠狼的情景,我说那可能是黄鼠狼了,他便较真,为什么鸡一打鸣就回到了坟场里去了?我说,那你也不能用帽子扣先人啊,爷便将话题扯远了。
爷不识一个字,连钱也不认识,他向来都是比较钱的颜色和大小,认不得钱的爷,还是硬生生拉扯大了八个子女。爷没进过一次校门,当然不懂得考试成绩究竟代表了什么,五岁的堂弟考了16分,四婶拿着笤帚系数教训,动静很大,爷知道原委后生气地嘀咕,一个五岁的人都考了16分,还嫌不够啊?前几年,这个堂弟还是考进了一所重点大学,我想,他一定还记得当年唯一替他说话的知音了。不识字的爷,一辈子没走出过一次大山,但他编了许多今天看来很蹩脚的鬼故事,硬是把我这个闹翻天的二楞子规规矩矩编进了学校的作文课堂里,喜欢上了书本中更多的故事。爷活了八十多岁,其中的七十多年里便是巴望在田间地头度过的,他曾经说过,他只有蹲在田埂上看麦穗在风里一晃一晃时心里才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