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图腾

夏末。正是子时。月亮很圆，兀自将她广袤的清辉散落人间。笼着万籁俱寂的夜。

远处，偶尔传来狗警觉而短暂的“汪汪”声。父亲忽地从土炕上坐起来，有些焦急地自言自语道：“哎，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可能一点多了！”。一边赶赶咐咐地穿衣，一边就叫母亲和我。

母亲从小落下了风湿性的关节炎，割了一天的麦子，手肿痛着，一夜里在炕上弹，“咚嗵”，“咚嗵”的响，惊扰着我时醒时眠。我眨着疲倦干涩的双眼，全身酸痛，似乎瘫痪了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和力量。

可是麦子不等人呢，父亲说，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白天割麦子，麦穗子全落地里了，种一年的土地，就盼着这几天呢！快起吧，再加三晚上的班，割完了麦子再休息。然后自己就起身了。

我躺在炕上，平静而极度疲惫地点燃一支烟卷，烟在昏暗的屋子里忽明忽暗的闪烁着。瞌睡在此时却像是缠绵的情人，与我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灭了烟，靠在炕墙上，梦就来了。

我梦见父亲嫁给了土地，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土地上，神情庄重地给土地鞠着躬，然后开始挥汗如雨地劳作，黝黑结实的肌肉来回收缩，挥舞着?头的姿势充满了力量。

父亲高中没有毕业，就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涯。在他眼里，那几十亩的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大旱的天，父亲尊在田埂儿上，望着大大小小不规不则的土地，咬着牙说要把地平整了。父亲推起那辆架子车，一车一车地转运着土壤，把高的地方挖平，低的地方填起来。果然，地就平整了。一道一道笔直的埂儿。

父亲不吸烟，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不回家吃饭，随身带着馍馍。但他吃馍的时候从来不就水，粗大的喉结上上下下的鼓动着，干燥的馍馍从父亲的食管艰难地行走到他的胃里，然后父亲猛喝几口水，蓦地就起身了。正是春天，几十亩的土地，可不能落到了别人家的后面呢。父亲大声地使唤着两只犏牛，一双脚在新翻起的褐色的土壤里急促的行走着，父亲不休息，发狂似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牛像是疲倦了，吐着一口的白沫子，终于卧在了犁沟里，父亲拿着鞭子打，牛还是起不了身，母亲就放下了肥料盆，劝父亲：牲畜也是命呢。父亲就喘着粗气，骂着不争气的牛，开始在一边喝水，而他的衣服已是一片的水湿。

正是初夏，天气好久没有下过雨，种到地里的玉米没有出芽儿。父亲拉着架子车装了一大桶水，去补种。十几亩地的玉米，父亲不分昼夜地在土地上奔波着：种一粒玉米籽，浇一碗水，同时还有一滴汗珠也滴落在那玉米的窝窝里。苗儿出土了，茁壮地生长开了。一地一地绿油油的玉米苗，迎着风舞动着矫健的身姿。

天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只披着一间旧衣服改做的雨披，扛着铁锨就出门了。正是麦子玉米生长的时候，它们渴着呢。要浇水，父亲说，不论下多大的雨，也顶不了浇一次美美满满的水。雨下了一天一夜，父亲的水浇了一天一夜。他吃了一块馍，却仍忘不了土地，忘不了刚浇过水的土地，是否会漏了水？父亲又出了门，到他的土地边巡查。

夏天又下了几次雨，麦子，玉米长势很好。但地里的杂草却也乘势张起来。不能让杂草欺了麦苗，玉米苗，父亲坚毅地说。父亲天不亮就夹着两个塑料袋出门了。等天亮的时候，父亲已经扛着两塑料袋杂草回来了。邻居在说，我们家的麦地里只是麦苗，玉米苗，杂草不生。

收麦子前最后浇一次水，天又下了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父亲依然披着那件雨披，急促地走进风雨之中，给他的土地浇水，给他的麦苗解渴，补充营养，以期望一个好的收成。又是一天一夜，回来后父亲却重重地倒在了炕上，全身颤抖着。父亲发了高烧！母亲着急地找人帮忙把父亲送医院去。父亲却已经昏迷不醒。母亲摇着喊着，我也摇着喊着：“父亲，父亲！”，我大声地呼唤着，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却是一身虚汗，外面月光如水。

院子里父亲正在“嚯嚯”地磨着镰刀，母亲用肿痛的、不听使唤的手在磨刀石上淋着水。“孩子没干过这么重的活，让他多睡会儿吧！”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虚弱，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磨着镰刀。时不时用指腹来回刮着刀刃，试探镰刀的锋利度。父亲磨了两把镰刀，对母亲说了一声走，就起身了。我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父亲，再磨一把镰刀吧！”。父亲笑笑，拿过一把镰刀“嚯嚯”地磨起来。“刚开始干活，要悠着点劲儿，别干怯了！”父亲说。我点点头。

月光很美，我清楚地看见父亲黝黑的脸孔，他坚毅的神情，额头上逐渐清晰的皱纹，以及他颈项间的汗渍。父亲提了一个水壶，脚步坚实地迈出了门，磨好的镰刀在月光下闪着雪白的光芒！而在那月光清亮的光辉里，在那镰刀雪白的光辉里，我仿佛看到，父亲正抱着他的图腾，走向那成熟的充满希望的麦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