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秋虫
半月之内,居然去了两次西安。第一次去是旅游加就医,第二次去是专程就医。
再一次衣冠楚楚却是东倒西歪地坐在自己家中的时候,好像一个纠结难辨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好像一种事实终于得到了确认——自己真的已经不在宾馆的标准间里了,但宾馆标准间里的许多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雪白平整得让人心悸的被单,就像得了禽流感的鸡那样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壁灯,本来光洁的墙面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手印和足印。还有说不上颜色的污渍组成的抽象的图案的墙壁。有无法确定究竟有多长时间才被彻底刷洗一新的拖鞋,有款式过时的电视机,有老弱病残得内忧外患且长吁短叹的空调,有污浊得很难畅流起来的空气(我一直管它叫“宾馆气息”),有一成不变的《旅客须知》,有民警们忠于职守的温馨提示,有走遍天下仿佛都不改尊容的一次性牙膏牙刷,有苍白的、走遍天下都信誓旦旦千篇一律的卫生间盥洗池,有洁白得让人生畏的洗脸毛巾和浴巾。总之,宾馆里总有一些让人无法完全信任也不能轻易信任的客房,而客房里总有一些自己永难忘记的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叫宾馆为旅舍。
相比之下,家里真好。
即便真的不再衣冠楚楚不再气宇轩昂,但是,人生天地间,人与人、人与物彼此又常异地、异时,并且所到之处所闻所见都让人多多少少有所感触。看得短暂一点,宾馆真的是人在世上行走时必然要遇上的旅舍,短暂的停留只是为了让疲累的身心得到暂时的休息。看得长远一点,其实家也是一个旅舍,虽然每个人入住的时间各有长短。因而,家和宾馆,它们之间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最明显的相近之处是它们都要人首先为它们花钱;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住进去以后人的感觉。总觉得宾馆的标准间是花钱租别人的地方,而自己仅仅只是暂时居住,自己花钱租来的东西最终一定要还给人家,因而即便在使用的时候也不会有亲和感。又一想,其实家也一样,家,作为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原来也并不一定永远属于自己,它所起的作用也是供人的身体和灵魂暂时停泊,只不过让人停泊的时间相对较长一些,可以让人在与世无争的慰藉中安居、享受——现在才猛然发现,原来,不论自家的房子还是旅舍的房间,自己只是仅仅在使用而已,无论怎样的豪华舒适,或者怎样的简陋清苦,这些作为旅舍的东西最终都要被人放弃,人生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家,也没有永恒的家,只有不断变换的旅舍。
当在家里偶然想到旅舍情景的时候才愿意承认,对身体来说,家,可能还是家,对灵魂来说,家也是驿站或者旅舍,对灵魂来说,行走,或称流浪,才是永远的。
细细一想,原来人的行走是一件多么离奇古怪的事情。小时候被人扶持着行走,长大了靠自己行走,老了,本该依靠却不愿依靠,而让所有的行走都在怀旧中完成,当怀旧的长路终于延伸到无可奈何的眼前的时候,就于某一个时刻,静候一切悄然终止。
幸好,对我来说远未终止,因而,我还要继续就医。
曾经为自己不死的顽疾感到非常悲观,以为不死的顽疾大抵不可颠覆,以为不幸被病魔俘获之后今生再无出头之日,归根结底,以为自己命该如此,虽然至今都未亲见“命”的本来面目。
“病来如山倒”,是在十年前。
十年之后,半月之内接连就医两次,“病去如抽丝”的漫长路程才算走到尽头,微乎其微的变化效果累加了好几年时间这才得见明显效果,觉得自己仿佛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逃离了地狱,好像终于游出了苦海,才觉得自己以前所有的担忧与绝望很没道理,觉得自己以前实在幼稚,实在脆弱,实在缺乏基本的耐心与定力。也在暗自庆幸:幸好当初没有在顽疾面前束手就擒,幸好还颇有信心地挣扎了这么一回。对于病痛,仿佛以前一直在仰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今天意外地站立在山顶的时候,才相信老人们说的“山高没有脚背高”这句话原来是多么的有道理。于是,很高兴,很自豪,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强者和赢家。
这一次我真的心悦诚服了:有些路今生必须要走,有些路自己永远在走,有些路会使自己长时间在上面单调往返,有些人有些事在有些路上永远无法摆脱,有些路永远都在新近计划好的出行日程之中,有些路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有些路真的再想走一回但从此再无机会。有些路在自己心里,若问世上,或许根本没有。
今天是末伏最后一天,秋虫开始叫了。
也短暂也漫长的日子里总要面对一些如约而至的扰攘和烦恼,总要被残忍地告知一些根本不想听到的消息,比如又是一年,比如又是秋天,比如第一片飘落的黄叶,比如浑浊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河水现在又开始变蓝……秋虫叫了,又在叫了,这是秋虫们无数次按时鸣叫之中的又一次按时鸣叫。虫鸣声把时光带到了一个终点,也把时光带到了一个起点。本质上的新生,现象上的反复。那么,生活在本质上的新生好呢,还是生活在现象上的反复好呢?
从众心理制约下的安全答案应该是前者,这时候,秋虫真的在叫了。
因而,一切处于时光之流中的东西总在新生,这就是人的乐观心态的哲学基础、宗教前提和俗世寄托。
因而,无论过去曾经多么美好,人依然希望自己能够豪情满怀地继续前行。除了认为“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之外,人们还会认为未来或许更加美好,这样一来,人人似乎都具有赎罪心理和赌徒心理。不过,无论何者,总比“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要好。
不要责怪自己的又烦又忧,因为人在旅途,烦忧是因为旅途很寂寞,秋虫就不会感到寂寞,因为秋虫把所有仅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寂寞看不懂的事情上。
那么,乐观一点,一边行走,一边好好指望下一家旅舍。指望到的可能是真正的旅舍,也可能是存身时间相对较长的家,但也可能是一本自己喜爱的书,一个情人,一场恋爱,一次艳遇,一个新朋友,一段自我成长的经历,一次偶遇的人生磨砺,一次挫败,一次成功,一个生命的新生,一位至亲的长逝,一次彻底的康复,一次真诚的流泪,一句美好的祝福,一个醉心的笑容,有人惦记,有人关爱,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并且按时送来祝福,有人重视自己的哪怕极小的一点快乐,有人躲藏在这个纷扰世界的某个暗角,用一双别样的眼睛有情有意地把自己盯着,就像一双幼稚而好奇的眼睛盯视着草丛里的一只乐天派的秋虫……
相信自己吧,生命总的来说都很平安,也能得到大体想要的幸福。只要善于让自己安静下来,只要会笑,就绝对不会有永远的孤独,但前提是不要固执地认为自己生来孤独,这是我在秋虫开始鸣叫的时候想到的。
有时候真的需要看一看家人的脸,最好是眼。会发现,原来它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久违了,有些陌生了。处理方法也很简单,只需剥去厚重的沧桑,顺着生活的路径追本溯源,就一定能够找回一个经典的起点,那里就有幸福,及时抓住,幸福会如涌泉般奔来,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跟自己最亲的人说说话,证明大家都不在宾馆的标准间里,而是在家里,虽然本质上同样是旅舍但毕竟能够待更长一些时间更让人安心一些更感到温暖一些。
即使为钱所困,也应该跟创造条件自己最亲的人到外面去就一次餐,对自己说,好久没有这样了,今天我真快乐。再问问对方:你快乐吗?然后,大家都会找到幸福。这些想法都发生在秋虫开始鸣叫的初秋。
康复在望,才真正懂得重视健康的意义,这个醒悟好像是秋虫的叫声提醒的。
立秋以后,其实应该善待虽然还很峻厉但也所剩无多的艳丽阳光。青春远走了,就让心再疯狂地年轻一回;夏天将去了,就让每一个晴天都有一朵玫瑰盛开,我想我能做到的。初恋不完美,那就多给身边的人一些爱。如果真的累了,选一个最好的晴天乘车远行,在座椅上半坐半躺,闭上眼睛听发动机声听风声当然也可以胡思乱想。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时候,回头,像哲人那样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最好是在夜色刚临的时候,最好能看见几处轻松微笑的星光。
秋虫真的叫了,叫声来自地上,也来自天上。当然,最激越清丽的鸣声应该来自心里,鸣声应该由衷地快乐一些。率性而行,随意而作,但必须记住,最亲的人在家里等着。
秋虫的鸣响此起彼伏充盈于世的时候,夜很深了。在不眠的人的心里,暂时停顿的行走以及至爱的家人和家都是真实而美好的。
在秋天的门口,秋虫就这样豪情满怀地出场了。
2012-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