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旅途没有天堂
骑士的旅途没有天堂
第一节:疯子的宝藏
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是人通过感悟自然,经过不同内心的个体加工后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这样的作品,才具有艺术和美的本质。那么人们内心那些不羁的思维,飞跃的念头,瞬间爆炸的灵感,都可以算是无比崇高和宝贵的鬼斧神工了。假如悲剧之美在于人们透过美丽看到悲伤和不幸后的失魂落魄和辗转反侧,那么喜剧之美就在于人们狂妄地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不用收费的自助餐店,吃得再多,只要我胃口好就行。
我不在乎丑与美,悲与喜,也不在乎世俗的条条框框下的锁链无时无刻要把我拖下死水,让它微澜。我像是不停的在做梦和幻觉丛生,唯一的差别好像只是哪个更逼真一些。对于一些在脑海里注定扎根的东西,只会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光亮,打开心中所有的角落,也能看到每一朵艳红的花瓣在娇滴的飘落。哪怕这个场景千百次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饮鸩止渴的自欺欺人。所以才有了疯子,所以才有了痴人,所以,才有了那么多要坚持去做的事。
所以,我很了解堂吉诃德,那个骑不到天堂的骑士。
妄想,痴狂,分裂,幻觉,梦境。这些都是人在脱离尘世后的苦恼和羁绊后,用灵魂自我来看待一切的方法。可是这种方法并不能太过持久,因为灵魂毕竟无法离开肉体。在这些体验另一种人生奥秘的神秘境地中,世界被还原成了无数条笔直的线拉成的方程式,所有纷繁冗杂和一团散沙都被打理成了可以追本溯源的一加一等于二。欺骗或者谎言无从对我们下手,因为我们根本就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主观唯心主义的泛滥使得任何的外来语言和思想都显得罪孽深重,作恶多端,且蒙昧无知。我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堂吉诃德。只不过他活在书里,我们活在不可自拔的自我里。
堂吉诃德并不是一开始就获得了如此多的好评,将它当做后现代解构主义般的经典教材来品读,从绝对的精神世界变异到主观的客观世界,在两者的矛盾冲突中寻找生命和思想的临界点。塞万提斯苦难的人生和悲惨的经历当然无法和保尔柯察金或者悲惨世界相提并论,但他依然明白了骗子和圣人之间仅仅有一步之遥的道理,提笔著书,苦笑他人看不穿,无花无酒锄作田。
塑造堂吉诃德这个形象,我想是塞万提斯主观价值观崩溃后,对世俗堕落,肮脏,污秽的生存法则的一种强烈到了可以嬉笑着怒骂境界的憎恨和咆哮。没人相信一个骑士可以周游全国只为了一个超现实主义色彩极强的目的,大脑随时会被幻觉和童话般的教条支配,只为一场无所适从的胜利,赢了世界,输了自己。笑吗?西班牙国王看了书也笑了。哭吗?真正哭出来的人,抱怨塞万提斯已经仙游极乐。
这样一个书中人,杯弓蛇影一样的故事,却让我儿时便爱不释手。我想念那个骑士,那个唯一的骑士,那个知行合一了的骑士。疯子,大部分是这样在书中说他的,冲往羊群和风车的瞬间,我觉得,那是他才能看到的独一无二的宝藏。艺术从来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按照黑格尔的理论,骑士唐便是那个惊世骇俗的艺术家,古道西风瘦马。
第二节:方寸天涯
堂吉诃德要走的,无非是他心里的二万五千里。
当一个人信仰上某种东西后,他就会患上一些必得的症状,比如顽固不化,比如坚持到死,比如无所畏惧。一些在人类身上体现出的极端特征都尽显无疑。我无法判断这是好是坏,但我知道一旦有了这些症状,人生便开始了一场奇怪的旅程。堂吉诃德大概算是这种旅程的典型游客,穷极一生,悟出生死梦离中的得失与是非曲直,懊悔这个众生太美丽的红尘没有分享给他更多值得留恋而不是超脱的东西,最后哭也好,笑也好,终于轻轻一跳,跳出了天涯,跳出了轮回,跳回了方寸间的五指山,好好压在下面,用五百年想通个寂与灭的道理。
我说不出我是该同情这个人,还是该可怜他,或者是他该来可怜和同情我。无论是托尔泰还是雨果,亦或是歌德,莎士比亚,他们字里行间处处都是人文关怀与杜甫诗史般的社会与人的结合。而每每提起塞万提斯和他的堂吉诃德,我总是感觉一种凌空驾鹤的快乐,体验的是自我与信仰间的融合,凡间与化境的对比。这位骑士走过了乡村,走过了城堡,路过了繁花似锦的庄园,经过了人头攒动的城市,闻到了玫瑰的花香,听到了画眉悦耳的鸟叫,喝过最甘甜的泉水,品尝过最正宗的烙饼,见到了惹人注目奇闻异事,甚至他自己,在蹦床上弹来弹去时,也成了传奇本身的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又何以去更改他心魔深重的事实?当彻底醉心于自我而元婴出窍时,他就陷入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怪圈。有人说,心和人,至少有一个要一直在路上。那么如果两个同时上路,会不会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己给自己设的迷宫中去?
自我与外界,本身便是对立与统一的结合,王守仁本是一番心学大彻大悟,通透天地后亦然能翔游凡世,做一世的人,圆一世的梦,读一世的心。这本是知行合一的圣人之道,教化苍生,却被贬为主观唯心主义之流,对比起在心的苦海中修炼的堂吉诃德,我突然觉得也许人们更喜欢纯粹的浪漫山花丛,不带一丝眷恋的奇思妙想,彻底的精神病患者。
我们无法停止对堂吉诃德的喜爱和膜拜,或许是对现实中的不满从未减退,心中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呼唤着一点乾坤的小国寡民和大同之路。君子,小人,还是凡人,都没有堂吉诃德这般痴迷的幻化出个方寸天涯,世界即是心的世界,心即是世界的中央,如心所想,如心所愿,便是最终的目的。
钱钟书早有方渐鸿这位少爷和他围城一生的哲学,进去与出来。我鄙薄地认为,塞万提斯算是半个围城哲学的门人,在堂吉诃德身上,我感到了他超脱的渴望,又笑话他最终把一生的英名卖给了对死亡的另一种解读。他和自己心中的那个无所不能的骑士一起经历了一场无可比拟,令人艳羡和惊叹的冒险,而依然还要去思考谎言和真相。
果然是逃不出佛祖的算计,以为十万八千,不过是方寸的拇指而已。
第三节:玛利亚的诡计
按照我的理解,宗教之所以如此摄人心魄,大概是因为无数代聪明人把所有幻想和欺骗的才智无以复加的累积到了一个几乎超过人类智慧极限的地步。我曾参观过欧洲很多著名的大教堂,那些教堂堪称人类天才的最高水平,雕梁画栋,精雕细琢自不必说,光是想想米开朗基罗这种绝世天才穷尽终生才画完仅仅一个教堂的天顶壁画,便可知为何任何人走进那里,就会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敬畏和信仰。
可是他们说了实话么?
塞万提斯垂死病中惊坐起,写完堂吉诃德不久便溘然长逝,留给了后人一堆猜测和疑问。但是基本上都公认的是对骑士制度乃至背后的宗教无情的批判和揭露。本性善恶已不重要,后天的周遭影响才是重中之重,一直活在欺骗和谎言中的塞万提斯看穿了这套把戏已经算是不易,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某些可以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法戳痛这群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他是个纯粹的信仰者,所以要用最纯粹最干净的方式来羞辱给自己带来无尽伤痛的一切,所以堂吉诃德能给人那么震撼的感受,喜剧与悲剧已然只是个幌子,读懂塞万提斯,才能读懂堂吉诃德。
圣母玛利亚手捧耶稣的经典造型常见于各种世界名画中,一脸的慈祥与安宁是不变的主旋律,她那圣洁的形象从来都像皇帝的宝座一般不可侵犯。正因为她是贞洁的处女,所以她在产下耶稣后耶稣才能有如此不同凡响的地位和声誉:一个处女被上帝托梦后产下的男孩,如果不用来拯救世界,实在也太可惜了。中国古代这种方法实在在举不胜举,甚至都成了一种规矩,从上古神话到“大楚兴,陈胜旺”,造神与造势的上天之助始终是屡试不爽的小技巧。由此可见,中西倒是颇有些类似之处。
可是为何玛利亚要是一个代表了世俗中圣洁的处女呢?而不是一个品行很好的已为人妇的母亲?宗教往往就是这样把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东西移花接木的神圣化和神秘化,进而鼓吹它自认为逻辑密不透风的理论。
十字军东征中诞生的圣殿骑士团曾经以一个骑士团的力量控制一个国家,因为他们在宗教的名义下,实在是狡猾地参悟了“资本主义创造无产阶级自掘坟墓”这种悖论,让教皇最后都不得不亲自下令斩草除根。塞万提斯在世时就不停地说:这本书只是为了批判过时且迂腐的骑士制度,但是几百年后又有谁相信它仅仅只是批判了一个制度?堂吉诃德之所以会沉迷在骑士救世的幻想中,和他所接触的思想,接触的文化以及宗教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是宗教所苦口婆心说教的那一套与现实差距实在太大,那么堂吉诃德也许就真的是那个“如今贝隆那的朝廷把王冠奖赏给堂吉诃德,这位英雄自豪的事比希腊和咖乌拉的还多。他的盖世英名永远不会泯灭”------------(摘自堂吉诃德第4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杨绛译,1987年第二版)。
堂吉诃德是个诗人,是个艺术家,是个雄辩之才,是个风度翩翩敢于玩命的骑士,更是个精神毒药中毒患者,被一套思想和舆论体系操控至深的玩偶,所以才有了绝对的自我,对世界的认知变得偏激和单一起来,分不清幻觉与真相,亦或者说将二者混为一谈。宗教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玛利亚在处女时就产下耶稣,那么为何堂吉诃德的叛逆乖张就成了一场闹剧?
从这一点上来讲,塞万提斯的批判是充满思考性的。所以我想他最后没有把小说的基调归根到“我笑他人看不穿”上,而是回归了时间里的纷繁杂扰,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依然只是美丽人生罢了。
结尾:
堂吉诃德最后去的地方一定是一个又大又吵的城堡,城堡里有鱼肉百姓的恶霸,有偷奸耍滑的奸商,更有亟需教化的少年。只等他代表着正义与公平,善良和英勇,骑着马,带着桑丘走进城门,开始他的又一次冒险。
所以,堂吉诃德这位鼎鼎大名的骑士,永远到不了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