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沙子

15岁那年，关龙用筛沙子赚的钱买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套衬衣裤。

说起来有些尴尬，关龙家里十个孩子，七个哥哥，两个姐姐，关龙是老幺，打小就拣哥哥们的旧衣服穿，轮到他这，想找一件没有补丁的都成问题，更别说是一套囫囵个的衬衣裤了。十个孩子，年迈的爹妈哪个也舍不得放出去流浪，15岁辍学在家的关龙，就在穆棱河边上筛起了沙子。不过还好，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毕竟关龙还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那几年，盖房买沙的人渐渐多起来，关龙就没黑没白地在河滩上筛沙子。河卵石有河卵石的用途，细沙有细沙的价格，也就是说，关龙这每一锹下去都是钱！哗哗流动的沙子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就这样，关龙筛着沙子，长着个子，娶了娘子，盖了房子，生了孩子，开了场子，买了车子，数着票子。

“这小子发了！”当关龙西服革履地开着轿车在村子里飞驰而过，乡亲们才在滚滚尘灰里惊讶——惊觉——惊呼：“筛沙子也能发家？！”

老百姓世世代代靠天吃饭，早习惯了春种秋收，老关家人多地少，吃不上穿不上才去筛沙子的，想当年，他们关家娶媳妇都得找外村不知他们家根底的姑娘，村里人谁也不把关家的人看在眼里，自家有闺女，恨不得早早看住了，可千万别和关家的那堆穷小子扯上关系，关家，曾是这村里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可如今，人家发得用上百万元的挖掘机来挖沙了，那东西几铲子下去，一辆汽车可就装满了。村里人都守着河边过日子，家里扒个炕，抹个墙，用锹沙子，河边取就是了，可自打关家的沙场在工商局里登照入册后，谁想用点沙子，要么花钱买，要么好言好语好烟地伺候着。没办法，那盖着大红戳的框框里说这河滩上的沙子是人家关家的了。

对于关龙，有人羡慕，有人诅咒了。

羡慕的话是在人前讲的，诅咒的话是在背后说的。人说，几百年前有只神龟神游到此，看此处地肥水美，河清草绿，便小憩片刻，离开前喝了一口穆棱河里的水，甘冽爽口，提神养颜，一时舍不得离开，这一停留便是几百年。是这河水留住了神龟，是这神龟保这一方水土的风调雨顺了几百年。关龙几十年的大肆挖掘，先是搅浑了这河水，有老人梦到过神龟伤心的流泪。那一年，河水漫过河堤进了小村，淹了庄稼，冲了民房……也是在那一年，关龙的沙子供不应求，大挖掘机就轰轰隆隆地开进了村，一铲下来，断了神龟的脖颈，坏了小村的风水……

关龙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他说：“这梦我做过，不过我梦到的是一只神龟在我家沙坑里下了枚金蛋，它说它拿不动了，送给我了，确实是流着眼泪离开的。我还梦到我挖沙子时，一铲子下去，挖出个田螺姑娘来，长得那个美呀，搂着我的脖子非要嫁给我不可……”关龙边说边笑边比划，有点忘形，身边的乡亲们什么时候散开的，关龙也没注意，只是自己的话语飞了一圈没找到听众，又重重地撞回到关龙的耳鼓，把关龙震了个趔趄。

田螺似的姑娘终于出现了，拉着关龙打得跟红领巾似的领带说，除了关哥的老婆孩子，关哥的一切我都要！

提到老婆，关龙的心里一阵绞痛，十几年河滩上的风吹日晒，早把这个比关龙大六岁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划到“赛老母”的队伍里去了。唉，都怪自己家当年太穷，否则怎么能……可是那么穷的日子，是老婆背着孩子顶着烈日在沙场上陪着自己一锹一锹地筛过来的呀，虽说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可也不过是沙场、挖掘机和自己屁股底下的坐骑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老婆孩子真的还没来得及跟着自己享受到过什么。

这个农村家庭妇女怎么能跟得上关龙与时俱进的步伐呢？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眼前潜在的危机，居然还与一些乡亲们为伍，站出来劝关龙关了沙场，正是人生得意的关龙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恶语相向间，居然成就了老婆净身出户的离婚事实！这是关龙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忍不住感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神奇的命运安排？！看着老婆收拾了几件旧衣服，临走说出了一句她这辈子最跟得上形式的一句话：“你破坏生态，逆天行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田螺姑娘的肚子让关龙管不了那么许多，赶紧得把婚事办了，这次可要风风光光的体现出关家的气场来。正当紧锣密鼓的当，关龙19岁的女儿进来了，笑嘻嘻地说：“恭喜老爸，双喜临门！”

“没有家教！”关龙平时很少和女儿沟通，忽然听到女儿这种口气说话，当时拿出家长作派，一下子沉下脸来。

看老爸变了脸色，女儿也收了笑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咱们家应该是四喜临门才对，我这也等不了，一起办了吧！”

“你？！”关龙气得面色土灰，差一点背过气去，高高地扬起了颤抖的手掌。

女儿昂起脸，毫无惧色，说：“打吧！从小你和我妈都没管过我，整天就知道没黑没白地在沙场忙活，上学，你们俩个谁去接过我一次？我多希望你们也能像其他的家长们一样管我一次啊，哪怕是打我一顿呢？打吧！让我也幸福一回……”关龙的手掌始终没有落下来，女儿看着田螺姑娘接着说：“她和我应该差不多大吧？人家的爹妈嫁女儿怎么这么高兴呢？我也不过是找一个能疼我爱我的人一起去生活罢了，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肮脏的利益交换，得到祝福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一个小黄毛丫头怎么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呢？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有什么资格打孩子呢？关龙瘫坐在沙发上，许久才说：“你至少先把那个人带过来让我看一眼吧！”

女儿高声咳了一下，门外走进来一个瘦弱的小伙子，枯黄的头发，微驼的肩背，八字形的眉眼……整个一个动画片里忍者龟的形象！龟？！关龙猛地打了个寒颤，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勉强镇定精神听完小伙子保证式的表白后，终于以不足原计划十分之一的排场气势，草草完成了两场婚礼。

几个月后，两个孩子呱呱落地，田螺姑娘生了一个小田螺姑娘，白生生的肌肤，清秀的眉眼，漂亮极了。女儿家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可爱极了。一年以后，女儿家的孩子满地跑了，自己能跑到姥爷家串门了，可小田螺的两条腿却怎么也立不起来，绵软得像堆细沙……

田螺姑娘让自己的爹管理沙场，她自己管住关龙的钱袋子，拉着关龙天南地北地给孩子看病，走了好多大城市的医院，查不出病因也不见什么成效。田螺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全身心地照顾着自己的女儿，却把成车的抱怨话抛给了关龙。

女婿在结婚两年后，发现在关龙这实在得不到半点实惠，渐渐露出了龟兽的嘴脸，吵够闹够后便不见了踪影，女儿的怨气最终也指向了关龙，常联合其生母组团来指责关龙……

穷得穿不上裤子的时候，关龙都没有如此地心烦过，沉默许久后，用最深沉坚定的声音说：“都给我闭嘴！你们放心，从今以后，你们四个女人，再加上这个小王八蛋的一辈子都归我关龙一个人负责。只是我有什么决定，你们谁都不许干涉！”

关龙关了沙场，卖了轿车，最大程序地恢复沙场沙滩的面貌，也恢复了他自己一个农民的本相。一个人开着他的挖掘机，以最优惠的价格加入到穆棱河畔各个小村的修桥铺路的工作中去了，关龙说，过段时间，他要个人出资，铺一下他们村通往村外的水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