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后背
奶奶离世已近十四年了,而我忘不了的是奶奶留给我的那最后一眼,在我想起奶奶时,这最后的一眼也总是第一个激起那深深怀念的第一朵浪花。
奶奶本想去北京看看,玩玩。可是在北京不到两天,奶奶的老毛病咳嗽又犯病了。同去的叔叔就领奶奶在北京一家医院住了下来。可是,第二天的夜里奶奶就因为输液意外过敏和抢救不及时而永远地走了。
奶奶那一年已是七十二岁的人了,高挑的个子,足有一米六五的个子,在那个岁月的妇女有这样的个子也是不多见的。走出家门时,上身是深蓝色的半大衣,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脚穿的是圆头黑色的皮鞋,一头梳得齐整的黑发下那张虽然布满皱纹的脸确是和蔼祥和,那头黑发是我父辈和我辈提起都是羡慕的,因为那乌黑的头发是自然的黑色而不是染的。奶奶在踏出家门时,是干净利落的,是谈笑风声,是神采奕奕的。最令人惊奇的是奶奶的那后背如同年轻人一样是笔直的,是挺拔的。
在我看来,奶奶的后背就是一棵松树,无论是春夏秋冬,总是傲然屹立,总是将绿色呈现。
我是奶奶的长孙,是奶奶看大的,自然和奶奶亲近很多,在我辈中,我是最了解奶奶的人了。
奶奶的娘家是开豆腐房的,家境在当时还算殷实。奶奶兄妹四人,排行老大,也许正因为老大的缘故,对待家人多了些责任与担当,对以后的艰苦岁月多了几分自信多了几分乐观。
奶奶是念过书的人,在民国时还是高小毕业。这在那个旧社会念过书的女人能有几人?奶奶告诉我,在解放后的扫盲班中还当过老师。谈起这段往事,奶奶的脸上总是浮现几丝满足与快乐。我也跟着奶奶高兴,仿佛看见奶奶手持一根柳条站在一张小黑板前,有声有色的领着那黑板前的老老少少识字。奶奶的文化水平真的不低,看过的书很多,四大名著就不必说了,什么《隋唐演义》,《三侠五义》中的人物如数家珍。奶奶时常一边忙手里的活计就一边讲给我听。让我听得入迷也看得入迷,就像看一个评书演员,很是有滋有味。我对奶奶很是崇拜,崇拜奶奶记得那么多,懂得那么多。
在我懂事后我真正懂得了奶奶的不易。
奶奶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长在抗日战争时期,经历了解放战争时期,那时的苦与心酸,血与泪,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也只有那个时代活过来的人才知道活过来的不易。奶奶很少和我们谈起那个时代如何过活的,不像讲起《三侠五义》那样绘声绘色,当我的父辈问起时奶奶也是近于一种沉默的状态,只有那卷烟叶的手是颤抖的。
看看奶奶膝下的七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知道奶奶是多么的辛劳。在那样的年月是如何拉扯长大成人的。困难时,尤其是三年大饥荒年时常听父辈们讲吃饭时奶奶要给儿女们分着吃,一张大玉米饼子分得不均匀都会打起来。但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很少,奶奶尽可能在面上分得均匀,有时会用盘星称当着我的父辈们称着分,看你还有啥说的。而在私下会留给那稍长的,出去拾柴捡煤的,做工干活的多留些,奶奶知道这些大孩子也在为这个家尽力,在为她分担,他们需要多吃一点点。听父辈讲没吃的有时会弄些糠回来吃,难以下咽是小,吃后大便干燥得狠是真,可是为了能够活下来不得不想尽办法。苍天还是眷顾我们家的,居然都活了下来。虽然现在上顿下顿都是精细粮,不说山珍海味吧,也是煎炒烹炸,可是你看看父辈们现在的吃相,依旧是狼吞虎咽的,生怕自己捞不着吃的。难道是胃也有记忆的追随?
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刚刚捱过不久,奶奶又要面临一次新的考验。爷爷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时不时的被拉到小广场,也就是现在圈楼的位置,接受红卫兵小将和人民群众的批判和再教育,在激情高昂时还会以拳打脚踢的形式加深你受教育的程度。据奶奶讲我的爷爷受的那份罪算是轻的。和爷爷共事的那些人都会暗地里帮助爷爷的,写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是很轻的木板,拴在牌子上跨在脖子上用的是较粗较长的绳子,而不是用细细的铁丝。打过爷爷的人没有一个是本单位的人。爷爷白天接受的改造就是在单位拿起扫帚扫扫。正像奶奶所说爷爷是一个心善的人,是平易近人的,在工作中没有用手中的权利刁难人,为难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单位的人也知道能应付外面的人就行了。文革的日子对于奶奶来说是何其漫长,虽知道这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奶奶既要操持这么一大家子,又要照顾爷爷,照顾爷爷要挺住,对爷爷说些自己都不敢信的话,说什么日子不会永远这样的,天不会老黑下去了诸如此类的话,一说就是十年。在谈起这段往事时,奶奶总是抬起右胳膊在眼前一挥,丢下一句“什么都会过去的”,然后,低下头去细心地卷根烟卷。
天放晴了,爷爷官复原职了,奶奶也当上了街道居委会的主任。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转起来。也就是从这时起,奶奶更是倍加照顾爷爷。在我的记忆里,家里的一切好吃都要爷爷吃第一口的,而且每餐爷爷吃的都是大米饭,是用一个小铝锅单焖的。奶奶和父辈们依旧是啃着玉米面饽饽,喝着大碴子粥,就连我这个小孙子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细嚼慢咽地等待着,等待着爷爷吃完好捡些战力品。我的奶奶和父辈们,就连我,都敬畏着爷爷。奶奶和我讲过一件事,很是可乐又可恨的事。一次半夜爷爷回来在外叫门,奶奶睡得较深,爷爷叫了好大一会,奶奶才听见忙披上衣服去开门。门开了,爷爷气哼哼地往里走,奶奶随手去关门。爷爷却说:“关什么门,单位分的鱼在外面呢。”奶奶再次打开门往外面瞧,说:“哪有呀?”爷爷说:“自己去找,让我扔了。”说完丢下奶奶自己径直进屋了。奶奶只好自己借着月光在外面找鱼………我想那月光一定把奶奶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我对奶奶说,爷爷太可气了。奶奶笑了笑说,那是天,天是有脾气的。奶奶在居委会那会儿是一个人见人敬的主儿。记得一次,奶奶正在家里揉面要烙我最爱吃的春花饼。跑来隔壁老王家的小梅,说她爸妈在家打了起来。奶奶满是白面的手往围巾上一抹,二话没说拔腿就往外走,我和小梅在后面紧跟。奶奶到了小梅家,看到她爸妈扭打在一起,奶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声断喝:“都放手”,好似晴天里的一声炸雷,小梅爸妈惊吓得都愣愣地看着奶奶,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奶奶坐在炕沿上把她们好一顿数落,直到他们连连点头,才从炕沿起身弹了弹屁股上的灰尘,丢下句:“有打架的功夫拾到拾到屋子!”那两口子怯怯地把奶奶送出门外。我跟在奶奶的身后,奶奶的后背好高大,好有气魄。
在逢过节时,奶奶就要张罗两大桌的酒菜,看着儿子儿媳孙子们围坐在一起,她老人家的嘴角始终是上翘的。儿媳们只配给奶奶打下手,不是奶奶信不着她们,而是奶奶坚持认为,只要自己能干的就不烦劳别人。和奶奶去过几次市场买菜,帮奶奶拎一拎筐。和奶奶买菜是很累人的活。奶奶要从市场的头里走到头尾,相中的就问一问,那菜筐里依旧是空的。在折回时,奶奶的脚步加快,直奔她认为可以的菜摊前,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买。我拎的菜筐逐渐丰盛起来。在每个菜摊前,摊主离老远就和奶奶打招呼,送上几句贴心又不做作的客套话。看来都彼此熟路得很。这种购物的方式比现在的超市购物亲情了许多。我至今困惑的是在走向现代文明的同时是不是也在走向有现代冷漠?在这些客套话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您老人家的身板多硬朗,直直的。每每听别人这样夸奶奶,跟在身后的我也情不自禁地挺一挺胸,我也要做身板挺直的人。在离开菜摊后,我的耳边时不时传来他们羡慕的赞叹,说:这老太太有福。奶奶有福吗?我想奶奶这是苦尽甜来吧。
爷爷是因为心脏病突发而走在奶奶前面的。我记得在爷爷离开我们那段日子里,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痛苦中,而这种痛苦的最大受害者莫过于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坐在卧室的床上,眼里充满了红血丝,胸往里含着,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就在这屋。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就在这屋……”。手里不停地抚摸着床单。家里人生怕奶奶挺不住,轮番上阵开导劝慰奶奶。奶奶悲情地说:“天塌了,天真的塌了,怎么丢下我先走了呢?怎么就会丢下我先走了呢?……”然后红肿的双眼向窗外望去。在那窗外,在那风风雨雨的世界,在那风风雨雨的几十年,有多少困苦,有多少磨难,有多少悲喜交加,有多少相依相伴的身影……我记得爷爷在退休后和奶奶的几次在一起走的情景。他们不像别的老两口在一起肩并肩,相互搀扶着走,而是奶奶大步流星般在前面走,爷爷一步一步在后面蹭,待奶奶将爷爷落下一段后,奶奶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深情地看着爷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待爷爷跟上后,奶奶又开始向前,留给爷爷的总是她那笔直的挺拔的后背。爷爷没有一句怨言,远远看着奶奶的背,慢慢挪着脚下的步,就好象勾勒出船与纤夫在夕阳下美丽而动人的画卷一样。
奶奶渐渐走出了阴霾,重拾起过去的笑容,那后背好像比以前更要挺直。爷爷在墙上的照片含笑看着自己的老伴如往日一样忙碌的身影。奶奶这是把对爷爷的思念转化为一种前进的动力,奶奶是在用自己的劳作告诉自己的儿女,天没有塌,这个家还有她在撑着。
是的,这个家她还在撑着,直到她的后背撑成了丰碑,撑成了中华民族亿万家庭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丰碑一座!
奶奶,我的好奶奶,今天写下此文,对您表示深深的怀念……
写于20120825下午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