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姊妹
那一年的春节，天气异常寒冷，我从深圳回成都探亲。在中学做校长的大舅领进来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大舅介绍说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她女儿被一家从深圳来招工的公司录用了，过完春节就会去深圳工作，让我要多多关照她。我问了一些情况，知道女孩叫海燕，自小练习钢琴，弹得一手好琴，职高毕业后，在幼儿园做钢琴老师。这次是到深圳一家名叫“钢琴酒吧”的地方做钢琴师。
我在心里嘀咕：好好的女孩，干嘛去做酒吧。不过好在是做钢琴师。
回深圳后的一天，海燕来找我了。她长就一副娃娃脸，皮肤白皙，虽说不上漂亮，但性格活泼，讨人喜欢。她很羡慕我有单独的宿舍房间，此后经常在星期天到我宿舍玩。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小英的女孩，是同海燕一起被招到酒吧的。小英从小学画，功底深厚，据说她的画还在当地专业画刊获过奖。她本来是到酒吧做美工的，来了后才发现自己仅会画画，根本不懂策划、创意这码事儿，没用武之地。小英急了，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在酒吧里有一个画廊，将就着在画廊里卖画为生。
没多久，海燕的酒吧工作出现了问题。她从小到大，练习的都是世界名曲，但酒吧来的客人们哪里听得懂贝多芬、舒曼、德彪西啊，点奏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通俗流行曲子。海燕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演奏。如此一来，客人便不满意，老板的脸色也日渐难看。眼看着大事不妙，海燕对老板表示，愿意放弃钢琴演奏，做一名服务员。于是，她那双弹琴的纤纤细手，端起了粗糙油腻的盘子。海燕自己还满意，说做服务员没什么不好，有小费，还可以有机会多认识有钱人。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海燕的妈妈打电话给我，她听说海燕交了男朋友，想打听一下男方的情况。我说海燕好久没上我这儿来了，不清楚她的近况。后来见到海燕，我才知道她男朋友叫阿强，香港人，是搞装修工程的。
第二年的春节，我和海燕结伴回了成都老家。有一次去海燕家做客，发现海燕同她父母讲话，用的是普通话。海燕的妈妈说，海燕已经不会讲家乡话了。当时我是又好笑又好气，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学会了造作，才一年时间，居然乡音都丢掉了。
在海燕的影集里，有一张照片，是海燕和一个笑吟吟女孩，两人长像酷似。我指着照片问那人是谁，海燕说是她姐姐并说她出远门了。
深圳夏季，一个台风肆虐的傍晚，暴雨如注，无情抽打着窗户，啪啪作响。狂风怒吼着没命地摇动着树木，令人不寒而栗。天地间整个被水汽笼罩，一派苍茫。
我正在看电视，恍惚听到一阵急促的砸门声。谁会在这样的天气串门？我疑惑着开了个门缝一看，海燕单薄的身形落汤鸡似的出现在眼前。我急忙把她领进来，给她打热水洗澡，换了衣服。
安定后，海燕说她已经辞职了，希望在我这儿住几天，等阿强从香港过来，一起回去成都结婚。我答应了，问她：“这么快！你到深圳来，就是为了嫁个有钱的香港人吗？”海燕幽幽地说：“那到不是，不过总要活出个样来才好。”
我们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电视，上演的是台湾电视连续剧《含羞草》，剧情拖拖拉拉，马拉松似的，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海燕终于忍耐不住说不想看了。我说，好呀，那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海燕一怔，沉默了好久之后，缓缓地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个女孩，读高中时，与同班一个男生恋爱。后来男生考上了昆明大学，女孩却落榜了。从此，他们开始了两地书。慢慢地，男孩的回信渐渐少了，以至于后来干脆没了。女孩又惊又怕，隐约猜出了个中原因，但她不甘心，一定要亲耳听到对方的回答才肯放弃。
她背着家人买了张火车票，只身一人到了昆明。男孩很坦然地告诉她，他们之间没有了共同语言，应该结束了。彻底绝望后，女孩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家，大病了一场。之后，她一改爱说爱笑的性情，总是一个人默默关在房间里，或者坐在沙发上发呆，像丢了魂似的，神不守舍。
一天，她的邻居上教堂祷告，带上了她。教堂的肃穆和神圣，让她的灵魂有了依附。从此，她便信奉上帝，加入了基督教会，成为教会里年龄最小的会员。
不久，教会就保送她到南京神学院读书。五年的大学生活，宁静而孤寂。她喜欢这种孤寂，因为孤寂之中才能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和力量。她曾对家人发誓：终身不嫁，侍奉上帝。
然而，就在她毕业返家的途中，结识了一个叫哈维的新西兰男人。许是有共同信仰的缘故，她惊讶地发现，同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沟通，要比国人容易得多。这个异域的男人，开启了她尘封多年的心扉，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半年后，他们在当地最大一家教堂举行了婚礼。
就在哈维签证快到期时，他们踏上了返程，辗转上了一艘海轮，返回新西兰。
有一天，女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再也找不到哈维。她不知所措，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护照、连同其它证件，以及随身的钱物都不翼而飞了。原来她睡着的时候，船停靠过码头。显然是哈维带着她的一切，上了岸，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遭受如此打击，她痛不欲生，但终究没有轻生，她坚信在天之父会听见她的呼声，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船继续在大海上航行。她身无分文，语言不通，靠赊账及船上人们的接济度日。终有一天，她沦为了妓女。至此，她已完全放弃了她的信仰，背离了她的上帝。
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即使船靠了码头，她也上不了岸。就这样，她寄生在这只船上，在茫茫大海上漂来漂去。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位中国留学生，央求他把一封求救信带给她的家人。这封信辗转多日邮到了她的家里，信中要求她父母带三十万去救她。她父母经济拮据，根本无法筹措到那么多钱，况且就是借到三十万也不知道该如何搭救。她的父母只好把信转到了政府有关部门，请求援助。女孩如一片秋叶飘散于风中，至今杳无音信。
这个哀伤、离奇的故事，让我难以置信。我试探着问：“这是真的吗？那女孩是谁？”
“她是我的姐姐，叫海鸥。”海燕伏在床沿上?哭起来。
我猛然想起了张照片笑吟吟的脸，海燕的姐姐。我也记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主不施救因罪孽隔绝”。意思是说耶和华并非不能拯救，而是人的罪孽使其与神隔绝，人的罪恶使神掩面不听。但是这不幸的女孩却是因神掩面不听，无法自救而沦落风尘，罪孽深重的。
几天后，海燕带着男朋友回家结婚了。后来，海燕怀孕了，向我辞行，要到香港去生小孩。
时光荏苒，大约是在两年后，在深圳街头我偶然遇见了海燕。她俨然一副白领丽人的模样，举手投足优雅得体。问起她的情况，方知道：海燕由于生下的是个女儿，阿强很是恼怒，一次争吵之后，阿强便离开了家，再没音讯。家里还有阿强的老母亲，她们生活一时没了来源，度日艰难。无奈之下，海燕带着女儿回到了深圳，在一家跨国大公司任职。她母亲也从老家过来，帮忙照顾小孩。说起过去，海燕一脸轻松，让我颇感宽慰。
一次，我见到了久违的小英，提到海燕，她道出了实情。原来，海燕回到深圳后，一直在夜总会做小姐。小英同情她，说海燕也是没办法才走上这条路的，总得养活自己的女儿吧。海燕一直千方百计隐瞒真相，不敢让她善良的母亲知道。
来深圳打工多年，我也历经磨难，阅尽世态人心。曾经的激情满怀随着岁月的流逝归于平淡，世间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也不能轻易触动我心。然而，不知怎的，这对姊妹的故事，却常常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让我感慨叹息，不能自已。世事难料，人生莫测，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在你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点，上演着一幕幕你不知道的人间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