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树

今天一大早，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阵阵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特别难得，也特别熟悉。我知道，一个与“鲜花、美酒、甜品、浪漫”等词联系在一起的场景又一次上演了。今天，是很多男男女女翘首以盼的日子；是大大小小的商家挖空心思掏空人们口袋的日子；今天，也是我曾经一想起来就会无比甜蜜，现在却无比痛苦的日子。

是的，今天是情人节。老公，你知道吗？老公，你一定还记得。十一年前的今天，在那个春天来得特别早的日子，我们被人移植到这里。我们一样高，一样大，一样把枝条和绿叶高高地擎向天空。我们听到有人说“嘿，这两棵树多像啊，是不是一对夫妻呢？都说人有夫妻相，树也有吧。”大家哈哈大笑，后来，很多人就叫我们夫妻树。是的，就是从那天起，我们结为了夫妇。我们相亲相爱，我们相敬如宾。我们的枝在空中一起玩耍、打闹；我们的叶在风中亲吻、诉情；我们的根在地下拥抱、缠绵。我们一天也没有分开过，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十一年来，分分秒秒都与你一起度过。白天，我们比比高，开开玩笑；晚上，我们讲讲故事，聊天调情。不经意中，那些话都长进了我们的身体，一圈圈地记下了我们走过的岁月。

老公，我真的是幸福的，因为身边有你。年轻的时候，我们卯着劲长高，你长得很快，但你有时总是睡懒觉，好让阳光更多在照在我身上，我一直都在埋怨你，却又时时在心里享受着你那看似讨厌的爱护。于是，我们越来越高，越来越壮，更有夫妻相了。那时，早上醒来，我们尽情地伸懒腰，然后迎接那些空中的小精灵，它们给我们唱歌，我们给它们提供食宿，结交了很多朋友；中午，烈日下，我俩互相庇荫，也为顽皮的孩子和劳动的人们庇荫；傍晚，看一条小溪之隔的一户农家，那里总会飘出淡淡的白烟。你曾说，那是你最喜欢的一家。小溪上架一座小桥，四合院一样的院子，院子里有果树，也有鸡鸭，还有孩子的欢笑。我们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们，直到我们的眼睛酸涩，黑夜来临。

老公，曾经的春天是多么温暖啊。我们脱掉身上暗淡的冬装，换上清爽的绿色春装。看脚边的草儿用力喊着号子给大地挠痒，听春风姑娘唤醒那些不愿意醒来的青蛙的咒骂。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赶着一群肥胖的鸭子走过，你红着脸偷偷地看，我却佯装不知道。女孩把鸭子赶到小溪里，然后在溪边摘那些小朵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儿，插在头上，也编成花环，挂在我们的手臂上。然后在我们之间绕来绕去，咯咯笑不停。老公，春天，真的是一年中最漂亮、最美好的季节，你说是不是？

哦，我记得，你还喜欢夏天，你说滂沱的大雨总是把我们洗得干干净净；你还喜欢秋天，你说，那些一队队飞过的鸟儿把我们当作难得的小家；你还喜欢冬天，你说，冬天，是你表现的最佳季节，你绝不会让我冻着的。是的，一年四季，季季都是你的最爱；一年365天，天天都是你的节日。

而如今，春天又要来了，情人节又到了。为什么我却感到如此寒冷和孤单，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悲观呢？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从哪一天起，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天空变了颜色，蔚蓝的天空成了黑褐色的天空？从哪一天起，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小溪流变成了一条臭水沟？从哪一天起，我们的身边充斥了呛人的腥臭味？从哪一天起，再大的雨水也洗不掉我们身上的尘土？从哪一天起，我们的周围，农田消失不见，农家消失不见？又是从哪一天起，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工棚到处都是呢？我们的身上被人粗暴地钉上了钉子。有人在我俩之间拉上了绳子，后来又在我们的腰上绑上了粗大的电线，再后来，人们把我们之间用木板围起来，成了一个收废铜烂铁的工棚。几根大管子就埋在我们的脚下，天天流着恶臭的黑水。

我们的生命还在，但我们的快乐却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代替了鸟儿的欢唱，污浊的空气让我们无法呼吸，黑色的臭水浸入我们的身体，充斥了每一根血管。我们哭，没有人听到；我们喊，没有人应答；我们叫，没有人理会……我们的头上顶着烟尘，我们的身上栖满了尘土，我们的腰上钉满了钉子，我们的脚上长满了毒疮……

老公，我天天很难受，我对你说，我坚持不住了。你总是安慰我，告诉我：“明天一定会改变，生活肯定会好起来的！”可是，你却一天天憔悴了。你呼吸困难，你失眠呕吐，你浑身难受。在夜里，在你以为我睡着了的夜里，才发出轻轻的叹息声和细细的呻吟声。这时，我的泪总是无声地滴落。你，悄悄地把根伸向更深的地方，把我的脚一条条拉入更深的漆黑土壤。我忍着巨痛，感激着你给我做的一切，却只能在深夜里无声地哭泣。

那是一个与今天一样可以闻到很远飘来香味的日子，你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给了我深情的拥抱和最甜蜜的吻，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情人节礼物，我没想到，这是你对我最后的告别。好几天，我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天，一个穿漂亮校服却灰头土脸的孩子看了看你说，“咦，这棵树怎么与其中的一棵不一样了呢？”一个孩子说“你看，它的皮都又粗又老，还裂开成这样，像是老人头上稀稀拉拉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它是死了啊。”我，终于在听到“死”这个字时嚎啕大哭。老公，我没有想到，十年了，你会离我而去。

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我觉得比我们一起过的十年要漫长多了，也难过多了。我们的身边，不少朋友都与你一样离开了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你说的美好没有来到。我曾多次有随你而去的念头，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一个你，我们的枝枝叶叶、根根节节、血液精神都融在了一起，我们无法分开，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所以，我活了下来。有一天，我看到一队孩子举着旗子经过我们身旁，他们说是来宣传保护环境的。它们看了看我们，我的泪又滚了下来。这一年，我靠我的泪生活着，我想，以后，我们一定可以靠干净的水生活的。因为你说过，未来会好起来的，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话啊。

老公，又是情人节，就让我的泪洗净你的身体，让我的泪滋润你枯涸的心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