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农具
所有的农具都不会开口说话,它们除了在田野里舞蹈,更多的时候像石头一样缄默。现在,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必须为家乡的农具写一些文字,让那金子般沉默的思想,能够从我纤细的笔管里奔流出来。尽管我已远离家乡多年,但我熟悉的农具依旧让我倍感亲切温馨。只要我闭目暇思,我就会宛若回到悠远绵长的梦境,听到它们在泥土中诗意的喧哗。就像现在,我躲藏在都市的屋檐下,一颗浮萍般游子的心,总是自觉地向梦境里的那片风景款款深情的贴近。我知道,这辈子我无力将它们忘却,就像那片遥远土地上的村庄、亲人和乡亲,它们共同构筑了我思念和精神的家园,面对记忆中的农具,我应该感动得泪流满面,却始终无法说出一句话。
犁铧
犁铧是坚硬的铁,犁铧是抒情的诗,犁铧是农业文明不可或缺的一个凝重的背影,犁铧是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书写诗行的如椽巨笔。当春风尚未拂绿干枯的荒草,沉寂多时的犁铧就已经出场了。它们激动地走出打开的仓库,自豪地走向田野的舞台和久违的泥土,开始深情无限的接吻。早春的泥土地被雨水滋润得格外松软,土地似乎在等待着犁铧的如斯到来,在自己身体的内部撒下种籽,撒下一片圆润的梦想,尽管年复一年,但土地依如处女般羞涩,像永远圣洁的处女地,期待着犁铧将它们温情的划开。那不是伤口,那是诗行。开始时搁置已久的犁铧还锈迹斑斑,不久便明亮如镜了。春天的泥土散发出一股令人迷醉的芬芳,那是大地蓄积已久的体温和激情,它们用力地拥抱着犁铧,像拥抱阔别已久的恋人。那种痴情和热烈,让所有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感动。
搀扶犁铧的有我敬重的乡亲,当然还包括我敬爱的父亲。他们和犁铧一起奔走在春天的田野上,奔走在希望的田野上。犁铧的前面是不辞劳苦的拉套的牲口,后面是弓着腰点种的妇女,她们的腰弯成和土地最温情的姿势,就像对土地忠诚的朝拜。我曾见过点种的母亲,点种的母亲移动在大地上的身影,像一道明亮的闪电,跌进了我黯淡的湿润的瞳仁。地种完后,犁铧并没有收场,它们依旧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秧苗之间,犁开一条条浅浅的土沟。在风中起舞的禾苗,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次次向贴近它们的犁铧致敬。
当田野里的庄稼渐次长高,犁铧便卸甲归仓。它们像从前一样,回到了长期的缄默和期待。最初犁铧还闪烁着月光般清澈的光芒,慢慢地就生锈暗下来了。它们被堆积在仓库的墙角,似乎在酣睡,又似乎在沉思。它们知道,只要一声春雷,再幽深绵长的梦境也会被惊喜地唤醒。因为只有走进田野,深入泥土,犁铧沉睡的灵魂才会彻底醒来。
牲口
在家乡的田野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牲口的身影随处可见。它们的忍隐和艰辛,总会使我联想到土里刨食汗水摔八瓣的父老乡亲。在我的体验中,牲口和乡亲们在一起,履行着对土地的忠诚的生生世世的契约。有所不同的是,牲口不拿工分,吃的是极为粗糙廉价的食物。它们实际上是另有一种类型的劳动力,是可以行走的劳动工具,或是劳动工具的一种延伸。在乡间,如果没有牲口的出席,丰收就有可能大打折扣。
牲口实际上是乡亲们对这些忍辱负重的精灵的一种昵称,这种称谓有别于粗俗的畜牲。在我的家乡,能够参与劳动的牲口,有马有骡子有驴,当然还有慢步腾腾的黄牛。它们对土地的奉献,就意味着对世代居住在这座村庄里人们的奉献。春耕,它们是拽动犁铧的先锋;秋收,它们来往于田野和村庄拉动沉甸甸果实的马车,在一年四季里,家乡道路上不时掠过车辆的身影,几匹马或一头牛,拉动着笨重的车辆,那吱嘎吱嘎的声响,像使轧在土路上深深的车辙,清晰而又凝重。但是,牲口从未叹息,只有饥饿惊恐或发情的时候,才会听到它们的引颈长啸。
我早已仙逝的祖父,曾经做过半辈子的生产队的饲养员,他经年累月的地住在牲口圈仅一门之隔的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里。祖父对牲口的感情,并不亚于对亲人和乡亲们的感情。在几十年流逝的漫长的光阴里,祖父和牲口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深深情谊。在那间狭窄昏暗的房间里,祖父只有听到隔壁的几十头牲口愉快咀嚼于草的声音,他才会安然地微笑着睡去。这声音宛若天籁之音,宛若流泻在夜空中甜蜜的安眠曲。在祖父短暂的深远的梦境里,他饲养的牲口个个膘肥体壮,健步如飞。祖父知道,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们,是在给乡村们卖命呢!所以他必须让所有的牲口们吃饱,以便于适应明天负重的忘我的奔波。有一年中秋节,生产队长打算杀掉一头年岁已高的老黄牛,以犒劳忙碌了一整夏的乡亲。当这头老黄牛被拉到生产队大院时,面对一群围观的人们和一个手持尖刀的屠夫,老黄牛意识到了什么。它大大的眼睛浸满了混浊的泪水,它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怆的哞哞的哀叫,像是抗议,又像是在求援,睡在小房间里的祖父被牛惊恐的叫声惊醒,几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他拉住缰绳,用瘦弱的身影挡住老黄牛,用颤抖的不容质疑的声音说:这头牛不能杀!你们要杀就先杀了我吧!在场的人们沉默了,感动了,那头劳苦一生的老黄牛,最终躲过了一场人为的劫难……当年迈的祖父给我讲起这件事时,祖父依然很冲动,他眼里闪动着泪花:牛有恩我们,我们怎么忍心将它活生生地杀掉呢?……当饲养员的祖父,就这样深情地搭建了和牲口们心灵沟通的桥梁。
伴随机械化的推进,牲口并没有退出乡村的舞台,它们依旧执着它们的执着,忠诚着它们的忠诚。尽管牲口的作用大不如前,但它们依然是农具中最重要的一种,是乡村风景不可缺少的一道彩虹。当迟暮的农业文明终将演变为西天如火的晚霞,身在异乡的我在思考牲口们存在的意义,它们默默无闻地奔波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但所有的牲口都缄口不语,或许它们的行动就是最完美的答案,或许它们在大地上的蹄印和抛洒的如雨汗水知道,或许长眠在地下和厮守了几十年祖父的在天之灵知道……我能够感知的是,牲口像写实主义的诗人,它们穷其一生书写着对土地对乡亲们无比忠诚的悲壮诗篇。
镰刀
镰刀是家家必备的庸常之物,但却不同凡响。它的意义不在于沉默,而在于激情似火的舞蹈,在素朴的乡村,镰刀锐利的锋芒宛若清澈的月光,但却有别于月光,它的冷冽、尖锐甚至于脆,令握刀把的庄稼汉有些窃喜,又有些心悸。因为一不留神,镰刀就会在主人的身上刻下无关紧要的烙印。一场秋收忙下来,没有几个人不被手中的镰刀打上记号。
在我深远的追忆中,秋收的前几个晚上,父亲莫名的光奋令他难以成眠。他摘下家中挂在墙上所有的镰刀,蹲在屋中央在一块条形的磨石上“嚯嚯”的磨起来。在此之前,镰刀是闲置的,它们静静地伏在灰褐色上的墙壁上,像一只壁虎,又像是一条小蛇,总之,它正处在漫长的休眠状态,仿佛躲进被人遗忘的角落。但事实上,庄稼人并没有忘记挂在墙壁上的镰刀,当原野上拂荡着令人沉醉的成熟气息,它们就像旧时的冷兵器,如期盈握在庄稼人的手中。只是镰刀睡得太沉了,以至刀锋上锈迹斑斑还浑然不觉。现在,父亲将它们从墙壁上取下来,就是让它们重现往日的冷冽光彩,使它们得以在庄稼人挥洒自如的劳动中,再次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开始欢快的鸣唱……一把把生锈的黯淡的镰刀,在父亲执着的有力的打磨下,渐渐明亮锋刃起来。这时候,父亲会用某一手指甲试试刀锋,看够不够锋利。在乡村夜晚,父亲磨刀之声像天籁之音,像曼妙的小夜曲,更像一条潺潺的小溪,温情地涌进我支起的耳朵
镰刀正式闪亮登场,就意味着繁忙的收割时节已然到来了。原野上大片大片的青纱帐纷纷倒下,土地袒露出本来的黑褐色的凝重的面目。大把大把的庄稼被乡亲们揽在怀中,庄稼人的真情流露,就像揽着一生一世永不背叛的忠实的情人,那种快慰和满足,真的无以言说。镰声四起,蝉声已远,秋天的旷野上不再寂静与神秘,庄稼人终于走到了自己甜美的梦中,他们用手中的镰刀,诉说着对庄稼对土地的无比挚爱……收割后的原野一片空荡,展示出一种宁静致远的美丽与宏阔,这时的原野有点像产后的母亲,闪烁太阳光斑的茬子该不是她喜极而泣的泪光吧?
同犁铧一样,镰刀再次走进了长久的岑寂。它们被人挂在寂寞的墙上,静默得像是睡着了。也许真的是太累了,所有的镰刀应该进入长久的梦乡。我在揣度:镰刀的梦里应该有它辉煌的精彩时刻,那展示在原野舞台上的完美的激情舞蹈,会使镰刀的梦乡更贴近庄稼人跳动的心窝,和大地母亲火热的心脏。
草帽
严格地讲,草帽也许算不上真正的农具,因为它并未和庄稼人一起介入繁重的体力劳动,它更像一位默不做声的深沉的旁观者。但我却固执地认为,由于它出场的地点不同,意义就会有所不同。在城市的夏天,草帽像一朵朵绽开的蘑菇,这样旖旎的风景几乎随处可见。但是戴在城里人头上的草帽,大多是一种装饰一种飘逸的风情,或一种回归自然的略嫌拙朴的审美艺术。戴在农民头上的草帽就不是这样了,除了遮风挡雨,最主要的功能是阻挡夏阳的如火的灸烤,它帮助农民蓄积体内必需的水份和力量,使得手中的农活儿不至于中断。从这个角度讲,草帽是一种实用的甚至有些诗意的农具。当七月流火的夏天,众多的乡亲们头戴草帽在如花的棉田劳作,你就会知道,真正的草帽应该出现在夏天绿色的原野上。
在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夏天依旧酷暑难耐,从天空中倾洒而来的阳光,更像灼烫的咄咄逼人的火焰。在这样的季节于田野劳作,不戴草帽就有可能中暑,甚至被晒晕过去。尽管如此,一个大夏天忙下来,庄稼人的脸庞愈发呈现黝黑的暗红的颜色了,就像骄阳的亲吻留下的难以抹去的印痕。我记得一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中年的母亲正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忙着农活儿,忽然间狂风大作,母亲头顶上浅黄色的草帽被大风吹落,在地上轮子般仓皇地滚动着。母亲追逐草帽的那一刻,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抓住草帽的母亲被雨淋个精透!望着立在雨中的母亲,我突然想哭,因为那失而复得的草帽,更像母亲一个不肯脱手而去的希望。
在城市的夏天,一看到街头风行的草帽,我就会想起劳作在家乡田野上的父老乡亲。那黝黑的脸庞,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古铜色的脊背,都令我深深的敬畏。还好在这暑热难耐的季节里,可以有一顶草帽,给他们留下最后一片的阴凉。
在家乡,还有很多很多的甚至现在我已忘却名字的农具,我不可能一一叙述它们,它们像久远的亲切的琐碎的乡间事物,却可以风景般展现在我守望的旅途。我想对你说的是,所有的农具都可以是一本境阔意远的诗歌,也可以是一部耐人寻味的哲学。它们正在黯淡的光彩,并不意味着个自价值的沦陷和丢失。在农业文明这部厚实沧桑的大书里,让我们忠实地记录下它们的功德与奉献,就像我们必须讴歌土地上耕作的父老乡亲们一样,每一件抵达梦想和希望的农具,都曾经是庄稼人心中的精神图腾。41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