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天骄》1996年第1期
铃声响了，班主任李老师的一声“放学”，学生们如听见发令枪响麻利地收拾起书包，收拾完便夺门而出，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出笼的小鸡雏，欢悦得很。王小雷没听见似的，他的右手托着腮帮子仍旧坐着。好像想些什么。
“王小雷，怎么还不收拾书包？放学了。”李老师催促着。
李老师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分配到这所小学，由于校领导对青年教师的重视，上岗就让她接了新生班，当了班主任，一直跟到现在。王小雷喜欢这位年轻漂亮的老师，尤其是李老师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亮闪闪的，就像自己妈妈的眼睛，给人一种温馨。他特别爱上李老师的课，他总觉得好像是妈妈站在讲台上，给他讲知识，讲他不知道的许多许多有趣的事。可他现在不愿意听李老师的课，并不是李老师的课讲得不好了，而是他不喜欢李老师那双水汪汪的，亮闪闪的眼睛了。
“你能不能快点？！”李老师有些耐不住性子。李老师看着王小雷磨蹭的样子有些生气。李老师过去是很喜爱王小雷的。王小雷长得虎头虎脑的，大眼睛滴溜圆，人又乖巧又懂事，各科成绩也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就连科任老师也常在李老师面前夸奖王小雷。可最近老是听见抱怨之声，有科任老师的，有学生们的，说这说那的，李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可就在昨天她信了。
昨天，李老师刚让学生们落座，讲台下便传来尖厉的叫声。李老师和学生们的目光循着声音集中在孙磊身上。只见孙磊这小丫头吓得脸如白纸一张，眼睛闭得紧紧的，身体斜靠着同桌王小雷。李老师慌忙跑到近前询问出了什么事。孙磊仍旧闭着眼睛急促地说：“文具盒，文具盒，文具盒里有毛毛虫。”教室里爆发出男同学们捡来的笑声。“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李老师制止住那笑声中的令人讨厌的嘲讽与鄙夷，哪个女孩子不怕这玩艺的，“王小雷你把它弄出去。”李老师没有看孙磊的文具盒而是后退了两步。王小雷推开还靠在他身上的孙磊伸手便把毛毛虫捉了出来用力往地下一摔又用脚踩了踩，而后是面含得意。“这是谁干的？”李老师的眉梢上挑，她环视着教室里的男孩子，准是男孩子干的，男孩子就愿意干这种恶作剧，她上学时也经历过这种事，太可气了。教室里鸦雀无声，男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希望自己此时能成为大侦探福尔摩斯，帮助他们的老师找出这个坏蛋来。“我干的”。王小雷站了起来，小腰板绷得溜直。“是你？”李老师双目圆睁，“真的是你？”王小雷烦李老师这样看着他，他扭过脸向窗外望去，”是我，没错。”王小雷觉得此时的自己像刚战胜的“忍者神龟”，也应吃点馅饼。“你为什么这样做？”李老师感到的是陌生，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熊猫站在南极的冰地上，那样的不可思议。“好玩。”王小雷似乎嗅到了馅饼的香气，他用舌舔了舔嘴唇，真应该吃点馅饼。“明天把你家长请来。”李老师想了解明白小熊猫怎么跑到南极那个寒冷的地方去了呢？“都出差了，”王小雷仿佛看见一张热气腾腾的馅饼被李老师摔倒了地上，他用眼睛剜了一下李老师。“那谁照看你呢？”李老师觉得王小雷在撒谎，可他不是一个撒谎的孩子呀。有一次，他和几个学生玩足球不小心把四班的玻璃踢碎，他主动找李老师承认错误的。“我奶奶。”王小雷决定不再理李老师，是她把馅饼摔在地上的。”那好吧，无论是你妈还是你爸，哪个先回来就让哪个到学校一趟，否则，你就不用来上学了。你先坐下吧。”李老师现在不想搞清小熊猫怎么会跑到南极那个寒冷的地方，现在也搞不清楚，还是先讲课，别把课给耽误了。
小熊猫怎么会爬在南极冰块上面呢？……她看着王小雷，心想：……这孩子是怎么了，咋像换了一个人呢？她见王小雷还没收拾好便又催促道：“你快点！”
“我不正在快吗？急什么，离天黑还早着呢！”王小雷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应付着。
李老师怒视了王小雷一眼，“你等着，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李老师这样想却没有说些什么，那水汪汪的、亮闪闪的眼眸投向了门外并飞出了嫣然的一笑。
王小雷斜睨了一眼门外。上课铃声刚打过不久，他就看见了门外的那个小伙子等在外边，不时地伸长脖子往教室瞅，像个长颈鹿似的。他还发现李老师在讲课时抓住恰当的时机，在转身写板书，在走下讲台时向门外的那个小伙子点头示意。王小雷本不愿意听李老师讲课这下可有西洋景看了。那个小伙子的肚子煞是好玩，像装了热水袋，要顶破衣服似的。他仿佛看见了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的猪八戒，那种憨态，那种傻样，他撇了撇嘴。他忽然记起前不久也有个小伙子在门外等李老师，那个小伙子不像现在这个，那个始终低个头，跟斗败的公鸡似的。王小雷觉得好笑，他只觉得好笑，这种笑也不知出于什么，他就是觉得好笑。他想起了猪八戒背媳妇，好笑。孙悟空，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孙悟空……好笑。
王小雷背上书包走到李老师的近前时丢下这么一句“照上次的那位叔叔差十万八千里呢！”便猴似的窜了出去。
李老师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有料到一个三年级的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只小熊猫怎么会跑到那寒冷的南极去了呢？……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门外的小伙子打断了李老师的思索。李老师冲门外的小伙子边道歉边察看了一下窗户。
王小雷跑出校门见同桌孙磊玩踢口袋便站住关心地问：“你怎么还不回家？”“我在等我妈妈来接我。”孙磊答道。王小雷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就剩一小半了，便说：“带我一个，”说着就上前要拿孙磊的口袋。“我才不和你玩呢！”孙磊害怕似的躲开了。“为啥不和我玩？”王小雷撅起了嘴。“你是个坏孩子。”孙磊把口袋塞进了衣兜。“坏孩子？我就坏了能咋的，不愿意和我玩，我还不愿意和你玩呢。”王小雷说着就要走开。这时，在门外等李老师的那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后车架上坐着李老师从他们身边经过。孙磊眼睛尖，打着招呼：“李老师，再见。”“哎，再见。”李老师向他们摆着手。猪八戒背媳妇……孙悟空……王小雷觉得好笑，他就是觉得好笑，“别把车带压冒炮罗！”王小雷扮了一个鬼脸嚷道。“这孩子也不知咋了？我一定要弄个明白。”李老师又看见了那只小熊猫在南极那寒冷的冰块上，不，是只猴子……她扭过脸不再看他们。孙磊虎视眈眈地看着王小雷：“真坏。”“别这样看着我，我就坏了能咋的。”王小雷昂起头看了看西边，太阳已经不见了，只见西边的云霞是红红的，像妈妈和爸爸结婚照上妈妈穿的那件红婚纱，他又摇了摇头，对自己的想法有些懊悔。“我不再理你了。”孙磊扭过头往路口瞅。“那好吧，把水彩笔还我。”王小雷伸出了右手。“还你就还你。”孙磊放下书包翻出了水彩笔，撅着嘴说：“给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小雷接过水彩笔往书包里装。“小磊。”孙磊的妈妈在喊孙磊，孙磊跑了过去跟她妈妈回家了。王小雷望着她们的背影，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又一次抬起头看了看西边的红霞，像妈妈穿的那件红婚纱，他又一次摇了摇头。又一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懊悔。他低下头，踢起了地上的石子往前走去。
王小雷的脑子里此时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愿意想，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是脚下的那个石子。
踢着踢着，忽然，一辆高级轿车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个石子也被轿车的车轮压在底下。王小雷感到气愤，他到要看一看是怎样的人物把自己的石子压在车轮底下。这时，从车里钻出一位打扮得相当入时的女子。王小雷愣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眼睛又睁了睁，是，是，王小雷确信了，他的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却没有喊出声来。“小雷……”只见那女子急步近前抱住王小雷的胳膊。她是多么希望这样一抱，王小雷会向往常一样扑在她的怀里，他会扑在怀里的，王小雷没有扑在她的怀里，而是从抱住他胳膊的两手中挣脱了，并且退后了一步。“小雷，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领你去好玩的地方过生日，好吗？”那女子近似乞求的口吻。“不好”。王小雷低着头，将头埋得很深。“妈妈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礼物---变形金刚。”说着从随后赶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手中拿过变形金刚往王小雷手里塞。“我不认识你，你走开。”王小雷将变形金刚摔在了地上。“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这是你妈妈一片心呀！”那位中年男子边捡变形金刚边说。王小雷认出了他是谁，他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可恶的男人。
有天放学早，他高兴地回到家，敲了好半天的门，门才开。他见他的妈妈用手理着很乱的头发，说着：“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王小雷说：“一位老师结婚，老师们都去参加婚礼了，就给我们提前放学了。”王小雷边说着边往屋里走，他来到屋里见一位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还在系着一个上衣扣。“这是你陈叔叔。”王小雷的妈妈很随意的样子，“这是我的儿子。”“陈叔叔好！”王小雷与客人打着招呼便把书包扔向了床上。床上乱得很，平时自己的妈妈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今儿是怎么了，也不打扫打扫。“小雷呀，妈妈给你点钱出去买你爱吃的巧克力。”王小雷的妈妈说着从衣架的上衣兜里拿出拾元钱递给了王小雷。王小雷高兴地接过钱，平时他最爱吃巧克力了。“妈妈，我走了。”王小雷已经看见了商店柜台里那大块的巧克力了。“小雷，买完了巧克力和小伙伴玩一会儿，别玩时间太长，好回来写作业。”王小雷的妈妈嘱咐着。“陈叔叔，您坐着，我玩去了。”王小雷对这位陈叔叔有礼貌地说。那位陈叔叔微微地欠了欠身子。王小雷买了好几块巧克力自己吃了一块，其余的都分给小伙伴们。他们玩起了捉迷藏。玩累的王小雷回到家见妈妈在厨房做饭，却不见了那位陈叔叔，就对妈妈说：“陈叔叔他走了？”“走了。”王小雷的妈妈很随便地回答着。“我去做作业了。”王小雷回到屋中见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床上也是整整齐齐的，心想：“妈妈最爱干净的了。”王小雷打开书包开始做起作业了。
就是他，就是这位陈叔叔。王小雷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恨不得扑上前去狠狠地给他几拳，要不是他，爸爸和妈妈那天晚上也不会吵得那么凶，妈妈也不会离家……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王小雷被爸爸和妈妈的吵闹声惊醒了，但他仍旧闭着眼睛，他偷偷地听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我不在家竟勾引野男人到家鬼混……”他听见了“啪”的一声。“你敢打我。”是妈妈的声音。“打你咋的，我打死你。”他又听见“啪”的一声。“我和你离婚。”是妈妈的声音，歇斯底里地。“离就离。”爸爸喘着粗气，王小雷再也躺不住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害怕了，他从没见过爸爸和妈妈吵得这么凶，他哭了。“小雷，穿衣服跟妈妈走。”王小雷的妈妈说着就来拉他，王小雷的爸爸上前一把推开了妈妈，“跟你走？跟着你这个下三烂的女人还能有好，你要滚，就自己滚，滚得越快越好，快找你那个野男人去吧！”王小雷见爸爸的脸铁青铁青的，仍旧喘着粗气说。“孩子，跟妈妈走。”王小雷的妈妈又来拉他，又被喘粗气的爸爸推开了，推得很重，妈妈倒在地上。王小雷哭得更加厉害了。只见妈妈爬了起来边找鞋边说：“你等着，孩子是我的。”王小雷哭着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要什么妈妈，你妈妈不要你了，不要这个家了，跟那个陈经理了，膀上大款了。”王小雷的爸爸双眼喷着火，就像《西游记》的火焰山。燃得旺旺的。“妈妈会来接你的。”王小雷的妈妈在冲出房门时看了一眼他，那双眼睛虽然是水汪汪的、亮闪闪的，但透着一种寒光，让王小雷感到浑身发冷，他仅仅靠住爸爸，但嘴里仍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只听“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屋里一片肃静，王小雷也不哭了，爸爸也不喘粗气了。只听见楼道里传来妈妈下楼的鞋跟声，很急的。那声音一下一下就像锤子砸王小雷的心。他承受着，承受着，默默地在承受着，直到那声音在也听不见，他又一次哭了，扑向了爸爸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如同火山喷发那样痛快淋漓。王小雷的爸爸给他擦拭着眼泪。“爸爸照顾你，爸爸来照顾你……”王小雷的爸爸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滴落在小雷的脸上，是那样滚烫……
他怒视着眼前的这位陈叔叔。如果他手中也握有一把神剑他会毫不犹豫地刺向这位令人憎恨的男人的心脏。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巧克力……骗子，令人恶心。要走开，要逃离这里，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记得看过哪部电视片要离开你所烦、所恨的人就这样，他记不清是哪一部了，管它是哪一部呢，王小雷跑开了，无论妈妈怎样在后面拼命地喊他，他也不想回头。永远不回头，就这样向前跑……
王小雷跑累了，他听不见妈妈的喊声了，他站了下来要歇一歇。他靠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望了望西边，不见了红霞，只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挂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生日，今天是他的生日，爸爸能不能回来，能不能给他买生日礼物，还有生日蛋糕。生日蛋糕该又添一支红蜡烛了。红蜡烛……去年过生日是妈妈和爸爸帮他一起吹灭的红蜡烛，他还幸福地亲了妈妈和爸爸一口呢！……王小雷露出甜蜜的笑意，可是这种笑意只存在了一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昨晚做的恶梦。妈妈穿着那件红婚纱款款地走向爸爸，他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吹着唢呐……忽然，跑来一个陈叔叔，他哈哈地大笑着，变成一个妖怪，样子可怕极了，眼睛大大的，比牛眼还大，嘴巴也大大的，像老虎的嘴，身上长满了毛，就像狗熊，他夺过小雷的唢呐，踩在脚下，跺了又跺。他扑向妈妈，把妈妈攥在手里，就像攥一个鸡蛋随时都会碎的。爸爸扑向这个妖怪，却被扔下悬崖。他哭了，喊着妈妈和爸爸……王小雷的眼泪又一次从眼眶涌出，他擦拭着。他想到他该回家了。自从妈妈离开后，爸爸就把奶奶接了过来，出差前还叮嘱小雷早点回家，别让奶奶惦记着。他得回家了……
王小雷提了提书包，又向前走去，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唱起了那支歌，电视剧里的一支歌：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王小雷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矮小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