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骚客之追记
冬天的日子,大抵闲散。没有污染的雪,从很洁净的高空,飘落下来,装饰了旷野之宁谧;也飘落于渺渺之江面,化为一江之涟冽。
衾枕不安的江州司马,早早起来。
衙门,深幽晦暗,他长坐不住,加之衙内陈腐之味,尤使他胸闷气短,精神不爽。
撂下牍尺文案,踏雪,沿江而行。雪,仍在稀稀拉拉的飞舞。下意识的,想看看民宅是否雪损的,也察看察看茅庐是否皆有炊烟缭绕。
雪,茫茫兮无际,心存怀望兮怅目。
开阔的雪,无垠至天地之穷。然而,江州司马浅恙于身,可以说是乡愁惹的病吧!他略略咳了一下,不去身上之着雪,咳出昨夜漫吟之句。
已讶衾枕冷,
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这是唐元和十年(815)的一个的早晨。江州之昨夜,下一场很大的雪。雪替代诸多颜色,同时,也掩诸多污浊。
唐元和十年江州的雪,异常洁白的,白得超过现代人的想象。从另一方面讲,这雪,还是有那么一点暖暖寓意,若不然。何以“复见窗户明”!明,足以让眼睛看到了深远;明,足以让心灵感触世之潜旨宿义。万物各异,其皆有不负之重,而折竹之声,其实乃民瘼不抑之痛矣!
1100多年前,江州的冬日,浔阳码头,搁浅的船,严寒冻住了。而江面的流水之低噎,风亦与故土的方向相背,何以送出乡愁的问候?
湓江的冬日,怎样的情形呢?蓑翁似乎不能凭依那些诗文之述,而揣测出逼真的境况。江面吹过来得风,如此严冽,甚至迅猛,行人步履不稳,趔趄欲倾。坏了橹浆的孤舟,搁浅于裸露的江岸。而江中,风撕破的帆,颠仆着,不能靠近既定的方向。
唉!这些日子,总有一些恍惚,也有一些曲折,就像蛮野之山径。依稀的琵琶,会贴着心的跳动,勾连一副宽茫空旷,似有路通向帝京;又似无路,雪之虚掩了重重陷阱。一双抑郁的眼,两片嗫嚅的唇,浸渍于琵琶的音律。如是,江州司马,不自主的,到江边走走。抑或寻找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抑或瞻望北边,是否有官船彩舫驶来。无限心事,很难用文字叙述了!
江州司马,形色消瘦枯槁好多。
很多时候,只有慢斟浅酌,他的脸膛,才略显与其年纪相称的颜色。
斯年,也就这815年秋,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年的秋更显萧瑟而寥落。细诉的琵琶,遮住的半脸,终为西风所散矣!江面之粼粼,乃滑落的琵琶之余音。于我而言,那里,定然有一种闲适之无聊。衙门之外,人们用特别自由的方式,为生活而劳作,劳作之隙,民俗,民风,也就沐浴了人们的生活状态。所有的这些,皆异于已昨之境。环境的生疏,也就成为最实际生活的诸多不便。听不懂的方言,兼而一时难应的风土人情,让这江州司马的心魂多了几许沉重。何况,纠结的事仍在纠结,虽是远隔几重山水。
斯年,探望他的京城之客,没住几宿,也就走了。其远去的背影,似乎也带去了内心的一些暖意。于江流之渺,客的背影业已模糊,他才想起应该捎带去的信札。也让这信札一字一字去问候京城的繁华。也让信札带去心胸的愤懑,让其一字一字呵斥奸佞的诡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遭际相同的人,即使没有相逢,他们对类似物理的理解,却是相同的。“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白氏的才能,应该远在“秋娘”之上。妒贤害能者,不乏于任何一个朝代。
唉!秋娘常有,而善才不常有!善才即使有,又无奈秋娘何?
江州司马,乃虚职矣。于其而言,要施展拳脚,为民服务,做一番伟业,难矣!天生我材无有用,岂不悲哉。四十五岁的白氏,为“秋娘”所妒,做“商人妇”,受了寂寞,遭了冷落,会有好心情?江州司马,在江边躞蹀,矛盾的心,总被现实熬煎。
樵者,刀斧伐于野林。渔者,丝网撒于江渚。耕者于田,织者于机。一切如常的生活,似乎没有给江州司马,带来更多愉悦。恬然自安,也只是自欺之说矣!因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听到京城乐府的声音了。他的心里,还是需要这所谓纯正音乐的安慰。蛮瘴之地,山歌与村笛,这些近于天籁的声音,何尝会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呢?所谓心乱,而诸声杂也!心静,万物皆发音玄妙,雅俗均中律。
旧日的衣着,更显宽大了许多。
这一年,白氏于诸多的不应不适中,走了过来。
次年,这北来之贬客,倒是为江南风物所濡染,观山,听泉,旁睨竹树云石。如是,也就体宁心恬了。其为物诱气随乎?
六百多年后,仍有北客游历江州。此客者,郑燮郑板桥是也!他没有公干,纯乎自费旅游而已。他比白乐天多了一门手艺,善丹青。他的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诗,写的不是折竹之声,而是秋风过竹之韵: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比白乐天的《夜雪》多了对民生的关注。比白乐天的《夜雪》多了一些人文关怀。这难得糊涂的郑燮,其实有了比白乐天更多的政治智慧。时清则进,时浊则隐。他在很多状似糊涂的境界里,或吟或画,过着悠闲自得的幸福生活。
他的《咏雪诗》: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
飞入梅花都不见。
这一片,一片,又一片的,哪里是雪花,说是他一朵一朵快活的浪花,还差不多!在他看来,世间无雅也无俗,在最简朴的生活之中,没有琐碎,一切都是生活的资料,一切都是生活的营养。
他如同一位民间艺术家,采风于野,采风于俗,这又可以从郑燮之诗所述,可略知一二。
湓江江口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树紫荆花。
无疑,郑燮他是仿着湓江年青女子的口吻,说出了那里的风景。花非此花,也彼花,便是紫荆,有些意思。这里的郎,定然是她看得上的男子,懂诗书,知礼数。特别是门前那树紫荆花,很朴素的花香,洁白的瓣瓣,分明就是那年青女子的脸,就是那女子浅浅情怀。一声应答,也许招来两瓣飞霞。
京城繁华地,污浊之所集。蓑翁,倒是有另外的一番胸襟了。江州司马,有何不好,野声山腔,何以难听,细品更有真性情。作雅词以应民瘼,制雅曲以启民智,善莫大焉!
早些年,蓑翁也曾游历江西,那徽式建筑,凝固了水的精蕴。似乎,所有的风物,都凝聚了一种地域文化特质。其人文,有诸多自然的元素,其自然,也蕴涵了诸多人文精神。由是,蓑翁也萌生一种情怀,欲长羁于斯,览浔阳江月,听浔阳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