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三章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发生了大地震。
那天远在几千公里的粤西小城,大人们都说夜里感觉到了,而小孩子们睡得死,谁也说不出地震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时候电视和报纸那些媒体在这偏远的小城是不多见的,谁也说不出唐山在哪里,只知道离北京不远,但北京又在哪里?得到的都是比较笼统的回答,那是中国的首都,在很远很远。
消息刚开始是从外面回来的人传出的,后来地方政府也证实了这事,而且指示不让大家在屋里睡觉,一时之间,县城里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公路两边,排得长长的。
为了提高全城人民的警觉性,小城公安大楼顶上的警报每天都会拉响鸣笛演习,那尖啸刺耳的警报声,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有人说地震会把小城郊外的大水库震塌,会把所有的人淹死,于是,满街又出现了拖儿带女整家整户搬到郊外山上避震的人群,一段时间这偏远的小城倒像成了灾区似的。
接到区委会的为了防震,巷子所有的人都要搬出房屋居住的通告,家里的大人都在收拾东西,忙得不可开交,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人们都在忙乱着,我却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不停窜上蹿下的,父亲嫌我在搬东西的人群里跑动碍手碍脚,喝住了我,让我去帮母亲收拾一下房间里要拿走的东西。
表情一直紧张的母亲在屋里慌乱地收拾着细软,每当她听到警报的长啸,她的手脚就不由地发抖,这些情景让她想起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那场席卷全国的大规模武斗,眼前这些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曾听母亲说过,那时候外公一家人还在水上生活,他们所住的西江,正是东西两岸造反派攻占的主要战场,这些水上人家所住的船也成了渡江一派争夺的主要渡江物资,那时整天响着这刺耳的警报,造反派满街的打冷枪,轻重枪械的子弹带着尖啸从外公的船蓬顶上恐怖地划过,母亲一家人紧躲在船舱底下,吓得浑身发抖。
虽然现在不是武斗,但每听到这些怪声长啸的警报声,母亲还是吓得手脚直哆嗦,再后来听到一些人描叙地震的恐怖,那种山崩地陷的情景,更是把她唬得惊魂不定,好像大地震随时会来临一样,这几天总是失魂落魄得手足无措,父亲看到她这幅样子,笑她是杞人忧天。
母亲在客厅里,正手忙脚乱地把全家人的衣服全都集中在一起,因为家里没有大的箱子装衣服,她就把家里人的衣服都堆在客厅里的一张四方台上,见到我撅着嘴跑进来,忙使唤我到房间里把床上的那张被单扯过去给她包裹衣服。
我很不情愿地应着跑进父母的房间里,心里惦记着去玩,随手扯起父母床上那张花被单就往外跑,却不想把床上母亲刚缝的白底红花新枕头拖曳下来,一下子掉到了房间里用灰砖铺着的地上,白色的新枕套弄下了一块黑乎乎的印。
我吓了一跳,忙偷眼看了一下母亲,幸好母亲没有留意房间里,我忙跑回去,捡起枕头本想扔回床去,不想从枕头套里“嗦”的掉出了几个四方形的小纸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都没想就把它们装进自己口袋里,原本想把被单一起交还给母亲的,可是当母亲见我拖拉着被单在地上从房间跑出来,被单另一半都已经拖出黑黑一片,本来就惊慌着急的她气得骂着甩起巴掌就扇我,吓得我抱头跑了开去,也就把口袋里的东西给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一家人从所住的大院里搬出了屋外,跟整个小巷里的人一样,在一处空旷场地用竹子和柏油纸搭起了一间很大的防震棚,和大院里几口住户都挤在一个棚子里。
在搬离大院那天我显得特别的不安份,整个人东奔西窜的,活像一个大虱子似的。其实,我对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在我这么大的小孩的心里所产生的想法简单而直接,如今巷子里读书的伙伴们都停了课,一大群人闹闹嚷嚷的这种热闹情景就像是在过节。
住进防震棚的这几天,因为整个小巷里所有的小伙伴们第一次这样毫无遮隔地窝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样无拘无束的厮混着,都显得兴奋不已,几十个调皮蛋闹哄哄地蹦啊跳啊,这里俨然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空旷场其实是“安荣巷”和“左耳村”交界处的一片晒谷场,那里是一片稀稀疏疏的农房与临河的菜地和荔枝园,因为附近有一亩鱼塘,解放前有个只有左耳的妇女在这里淹死了,居民习惯性地称那鱼塘为“左耳塘”,附近的村庄叫“左耳村”,至于原来这村庄叫什么,大家也渐渐忘记了。
“左耳村”周边一带都种满果树,有龙眼树、芒果树、荔枝树……。小城自古就有着水果之乡的美誉,这里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区,无论是路边还是地埂边,随处可以见到枝繁叶茂的热带水果,而且种类繁多,这些果树见缝插针,放眼所及,到处是果木林立。
“晒谷场”周边农舍的屋前屋后一大片龙眼果树林,平时巷子里的孩子都喜欢跑到这里来玩闹,几十个孩子像猴子似的爬满了果树,闹得不可开交,通常这里是我们的乐园。
不过,现在是龙眼挂果的季节,茂密的树叶上托着黄褐色的硕大的龙眼,累累而坠,把缠绵的树干压得老低。在这个时节,果农自然不能让孩子们到树上去闹,他们在树杆上缠着一圈一圈的木篱笆或干竹枝。
树爬不了,但大伙玩耍的地方还是离不开这片果林子,平时巷子里的孩子们难得像现在这样齐聚在一起的,二十来个调皮蛋,差点把果林掀翻了。
那阵子,我们所有的男孩头上基本都戴着一顶绿军帽,我们几十个男孩分成两组,一组把果树上低矮带叶的树枝折下来,圈成草帽戴在头上,装扮成电影里的“八路军”摸样。而另一组把军帽前缘折起来,在帽子的后面用纸撕成两张长条粘着,然后往脑袋一扣,这样整支日本鬼子大队就成立了。
就这样,果林里整天烽烟四起,枪炮声喧天,当然,受伤的都是这些果树,没几天,那些龙眼树长得较为低矮处的枝叶都给我们折得光秃秃的,完了,我们又把那些残枝败叶随手一扔,弄得满地的枯枝干叶,这么一折腾,许多即将收获的果实给扯得落满了地,气得果农见到我们一走近就拿着木棍驱赶,甚至跑到区委会投诉。
虽然是灾害时期,但五讲四美和坚决维护劳动人民的胜利果实,这些还是进行到底的,为了杜绝我们把巷子弄得到处是垃圾和破坏果农的丰收,住在“安荣巷”里的区委会的区长“二婆”把孩子们全“圈”了起来,不许我们越界半步,还到处张贴着“破坏等于反革命!”“不五讲四美就是人民的公敌!”的大字报。
如今我们无处闹腾了,大家都懒懒地窝在防震棚里,日子一下了变得无聊而枯燥。有些耐不住寂寞的人,又出点子,提议大家把自己“珍藏”的玩具都拿出来,比一比谁的最好,最好的那个就是他们中的“王”。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就这样大木棚里一下子成了“军火库”,那个年代,男孩子们都是统一的玩具,就是“枪”。所谓的“枪”,有木的,有铁丝和纸做的,甚至还有泥巴削成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而我却一件都拿不出来,结果受到了冷落,给他们凉在了一边。
说实在的,这些对我来说是奢侈品,之前在果林里玩闹的都是从龙眼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当枪用的,至于真的玩具,父亲是从来不会给我弄,也不允许我玩这些玩意,而且还常跟我说这些是玩物丧志的东西。我唯一的玩具是奶奶那个烂木盆剩下来的铁箍圈,不过我的堂兄昨天还说帮我弄滚铁圈用的铁兜,结果连铁圈也兜得无形无踪了。这时候,他们所选出的“王”带着那些有“枪”的部下,又开始在防震棚周边玩起了打仗游戏,空旷场上成了孩子们的战场,他们嘴里发出的枪炮声,在无聊的我的耳朵里特刺,我既羡慕又感到失落。
我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看着一些女孩在跳橡皮筋或玩大海,心情说不出的烦闷。这时,从外面回来的小叔,看着满棚四处乱窜,各自拿着“枪”在闹的那些孩子们,再看我无精打采地在一边发呆,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已经碰花得不成样子的玻璃球丢下给我。
我拿着小叔的那个花得快滚不动的玻璃球,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但又舍不得扔了,懒懒地把玻璃球往衣兜里一塞,却不想手指碰到衣兜里装着的东西,我这才想起在父母枕头底下掉出来的那几个小纸袋。这几天母亲一直忙着整理从家里搬出来的东西,也没时间洗我的衣服,我也一直套着那件满是泥巴还有汗酸味的旧军衣,所以那几个给我遗忘的小纸袋一直安稳地放在我的口袋里。
我把东西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只见这是几个四四方方的白色纸袋,薄薄的上面印着几个我完全不懂的小字,捏了捏,感觉里面像个如纸袋大小软软的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拿着一个纸袋,对着太阳照看了一下,好像感觉里面是橡皮筋之类的东西,我想大概是母亲用来扎头发的吧,犹豫了一下,撕开了那纸袋的一角,果然里面是一个卷成橡皮圈似的的东西,但跟母亲平时扎头发的橡皮圈好像不一样。
我弄了好半天才把橡皮圈翻开,是一个长形像是“气球”的东西,不过它比我所见过的“气球”薄很多,而且乳白透明,甚至还滑滑油油的,像有一层润滑油什么的。
我试着把“气球”吹涨起来,想不到的是这个“气球”的韧性比我想的大,竟然吹得长长的,而且在阳光照耀下,涨起来的“气球”变得透亮透亮的,比起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好看多了。我不由得得意起来,感觉到这个透明“气球”肯定让自己在小伙伴们面前威风一把。
果然,当我拿着这个气球在那些伙伴们面前亮起的时候,那些“冲锋陷阵”的勇士们都抛弃了他们的阵地围了过来,大家都好奇地为我这个既透明又韧性十足的“气球”喝起了彩。竟然都一言一句极力地来讨好我,想从我手里接过来玩耍一下。
我得意地翘着嘴,对那些刚才还冷落我的人翻着白眼,一时间我像成了这一大群孩子中的王似的,晃头翘首的忒得意。我把口袋里所有的“气球”都掏出来分给几个比较要好的,于是大家就吹起了“气球”,高高拍起,疯叫着震响了整个空旷场。我们的玩耍引来了大人们的注意,有些人指指点点的在一边窃窃私笑,有几个甚至起哄的在叫:“再拍高点,再拍高点。”
正当我们闹哄哄的时候,三叔抱着比我小一岁的堂弟走了过来,神色怪怪地扯着我问:“这是谁的?”
我擦着跳得满头的汗水,咧着嘴得意地说:“我的。”说着深怕三叔把我的“气球”抢去,拼命地往身后藏。
三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又问:“哪里来的?”
我见三叔的脸色不对,心里猛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妙的地方,怯怯地看着三叔不敢做声了。
三叔看着我摇了摇头,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对我大声地骂了一句:“你是想死了!”说着抱着堂弟转身走开了。
伙伴们好像也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都一哄而散了。我看着三叔的背影,只觉得给一片大祸临头的乌云整个罩在里面,把我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我独自一个人木讷地站在那里。
八月的晚霞是最漂亮的,那堆积在天角的云层像着了火一样,大地也染成了一片暗红,树木给夕阳拖起了长长的倒影,像个老态龙钟的老翁一步一步地挪向黑暗中,也慢慢地把我吞噬。
晚饭时间过去了很久,空旷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家里一直没有人出来找我,时间过得越久我越知道自己肯定是犯下了逆天的大祸,天越暗下来越折磨得我丧失了一个人回家的勇气。
当最后一抹阳光完全地掉进夜幕里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直叫,知道没有人再会来找自己回家的了,心里感到又怕又酸。我心一横,自己总得回家吧,大不了给骂几句,他们不至于为了几个“气球”打自己一顿吧,说不定他们是给我买的呢?回家吃饱再说,总比自己把自己丢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吓也吓死了。
正想着,我听到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又得意起来,心想刚才想的也许是对的,他们接我回家吃饭了,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有件硬物重重地敲在我头上,我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上。当我还是晕头转向的时候,屁股和背脊接连又受那硬物连续地重敲了几下,火辣辣地疼得我眼泪直掉,嘴里也忍不住哼叫了起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自己死好了,别连累我丢人现眼。”
我听得出那是母亲像破锣似的声音,我忍着痛想挣扎着爬起来,只见母亲就像一只触怒的狮子一样,拿着从脚上脱下来的胶鞋,赤着一个脚,疯似的向我身上边打边吼叫着。我疼得不得不在地上直打滚,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哭叫着求饶,但是母亲像没知觉似的下手越来越重,我的嘶叫一切都是徒劳的!
当痛楚变成麻木了,疼的地方不再有疼的感觉,当哭累了,喊得再没有力气再去喊的时候,人就会感觉到自己身体慢慢开始变得冷起来,这种冰凉凉的寒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让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里,产生了一种已经不再是生存着的幻觉。
可是冰窟外很多刺耳的吵杂声还是拼命地往耳朵里钻,在耳膜边像是有一座巨钟在敲着,那钟声的巨响挤逼在人的神经引起共鸣,让人产生了一种幻觉和念头,“他们不要你了,是的,他们想你死!”这些怨恨的念头像火一样,会把寒冷驱离,把身上所有的惧怕彻底燃烧干净,更让人一下变得勇敢起来。
我突然把牙齿深深地陷进下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任何一丝抽泣的声音,甚至迎着母亲打在身上的胶鞋,爬了起来,站在母亲面前,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咬着牙承受着她的“惩罚”,而在不远处的父亲就站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一切。
那年,我才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