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与检查
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同事们为了应付一次国家级的突如其来的工作检查忙的不亦乐乎。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谈论声，寻找散佚的资料的，借用刀片橡皮进行修改的，像是炸了窝的麻雀。我喜欢观察和思索，于是就像是一架摄像机，静坐在一隅观望着。
“昨晚加了半晚上的班！你加了吗？”
“就你加班？我抱有高度的怀疑态度！”
“我不是炫耀，也不是虚构，纯属事实！”
“那么加班的滋味如何？”
“一个字，累。两个字，很累，三个字，太累了，四个字，真的很累！......”
“有完没完了？不就是累吗？得瑟什么呀，哼，我也加一晚上班让你看看！”
......
我一边笑，一边陷入对某些事的思索之中。其实为了应对各种检查，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有不经历过加班，没有不呼天喊地说累的。我在基层卫生院的这几年里，最为头疼的就两件事：一、应对检查。二、加班，没有正常的节假日。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没有正常的节假日原本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医生的光荣使命所在，我们既然选择了医生的职业就不能逃避，不能怨天忧人。人的生命是最为宝贵的，而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可谓是肩负着神圣而又艰巨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必须懂得付出和牺牲。在文明和经济不断发展的今天，在不断提倡文明行医和和谐服务的今天，在医患关系日益紧张的今天，我们医生更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们没有周末和双休日，没有严格履行国家的法定节假日，我们没有和父母儿女经常团聚相守的时间，我们经常夜不成眠，双眼布满血丝，我们经常忍受着疾病的折磨继续为人民服务，我们不能收受红包，我们不能吃请吃喝，我们像是神仙一样被高高供奉着，厮守着不能擅离职守。但即便如此，我们的脊梁骨还是在被患者指着骂着。而且在这种极为谨慎的服务之余，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医疗纠纷。而一旦发生医疗事故或者是纠纷，全部的责任都在于我们医生，这就是不分昼夜的忙碌，牺牲节假日，胆战心惊换回来的回报！于是我们继续不断地改善服务态度，深刻反省自己存在的不足和缺点，及至于把患者当做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亲生姐妹。我们面带微笑地为他们脱鞋穿衣，我们乐此不疲地为他们送茶递饭，我们继续发扬革命的优良传统，我们继续光大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无怨无悔！有人说患者就是上帝，而我们医生却是魔鬼或者是阎王爷：患者的生命就在我们的手里！但是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医生就是上帝，就是主？！人们在无助的时候，总是会虔诚地跪地祈祷：上帝啊，主啊，救救我们吧！但是上帝在哪里？主在哪里？能从死里逃生重获新生的人们，也许他们会知道主在哪里，上帝是谁？！
如果医生已经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宿命，那么，加班，委屈等一切与之相关的不幸就会像既定的剧目一样一直演绎下去。我们在一种近乎慢性自杀的氛围里，经营着我们惨淡的，波澜不惊而又沉重繁琐的工作和生活。我们一直是不起眼的配角，冷暖自知，悲苦自享。倘仅是如此的一种状况，惨淡，辛苦，也是无何无不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事实是，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基层卫生院的工作人员的主要工作却在慢慢地转变：从治病救人向预防保健和公共卫生服务转变。当然这是好事，是完全本着患者生命财产至上的基点出发的决策。基层卫生院毕竟条件有限，设备落后，虽然国家屡次投入大批的设备，但是主要的问题是或者说是矛盾：人们日益发展的生活水平与落后的医疗条件之间的矛盾已经日益凸显。基层卫生院的设施，医疗水平，已经不能满足一部分人民群众的医疗需求。手术去县城、市上、省上去做，大病杂病去县城、市上、省上去看，这本来是好事，完全减轻了基层医务工作者的工作负担。但随之而来的预防保健、公共卫生服务给基层的卫生工作者们戴上了紧箍咒。下乡入户，调查摸底，建立档案，筛查疾病，完善资料，录入电脑，核对信息，应对上级各种定量指标的考核和检查，诸如此类，医生的命运彻底被改变了，而这对于医生而言却是一件很为惨痛的事情！
说起检查，原本的用意或者说是出发点是好的，就像是学生的考试，通过检查可以发现不足和缺点，可以促进发展和创新。但问题是现行的检查存在着许多众所周知的弊端：为了检查而应付检查，把诸多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部用在资料的弄虚作假上，一级蒙一级，一级骗一级，只要在检查中不被发现大的问题就万事大吉。而那些所谓的资料，那些经过许多人不分昼夜整理、篡改、剽窃而完成的很全面的资料，在上级的检查中，只是过眼云烟，真实的、有必要的、有意义的情况没有人去落实。甚至有人总结出应对检查的心得真言：口头工作，书面工作做好了，就没有应付不过去的检查！这是不负责的做法，也是没有意义的做法！那么，为了这样的做法加班加点的意义又何在呢?
我至今记得2003年非典爆发的时候，为了应对非典，为了应对上级领导小组的检查，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因为在此之前，基层卫生院对于预防传染病的物资储备不够，流程不熟悉，对于传染病的认知力有限，我们仅有的十个人被逼着鸭子上架，只得临时分为四组，一组负责制定详细的防治预案和转诊救治流程，一组负责紧急采购预防消毒以及防护物资，一组奔赴各村寨与乡村医生、村委会成员配合对外来务工人员以及有发热症状的人员进行登记摸底造册，一组留守医院，对前来就诊的发热患者进行测量体温以及全面的体格检查，并进行24小时的留观。那时我是留守的那一组。正是夏天，天气很热，我和另外一名同事在专门设置的发热门诊轮流值班。因为上级有规定，同时也是《传染病防治法》中的规定，大凡医护人员在预防传染病的过程中，因为自己的不慎而被感染，一律停职，有擅自离岗而造成严重后果的相关人员同时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于是，大热天的，我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十二层的纱布口罩（最初是二十四层的）以及长袖的塑料手套，穿着长至膝盖的雨靴，坐在发热门诊。汗流浃背，但是还必须得坐着，等着。实在受不了，匆匆地取了口罩透透气，听到有检查的工作组，赶紧再戴上。而负责下乡登记造册的那一组，也是任务艰巨。全镇15个行政村，五六千户，一万八千多口人，一一询问排查，在非典进入尾声的最后，他们登记造的册子装了满满三箱子！而包括发热门诊登记本，疑似病例转诊登记本，消毒登记本，留观病人登记本等等的全部资料足足有七箱子之多！后来有检查的领导看了，全面肯定了我们的工作，而且在那一年，我们医院的领导获得了疾病预防控制工作先进个人。
再后来发生的的禽流感，H1N1流感，手足口病，麻疹等传染病，为了应对检查，整理完善的资料更多！因为在非典之后，卫生局下发了进一步加强传染病学习和预防传染病演练的通知。于是又多了各种培训、考试，同时对乡村医生有了更为严格的要求：每月要有两到三次的学习，学习必须有内容，有记录，有日程，有报道册，有考试试卷及阅卷记录等等。而自此后，仅应对这一块的检查，最后在年终装订的资料就达到了六七卷。还有整个医院综合目标的考核资料，各种制度的完善资料，职工学习培训的资料，业务、政治、法律学习的笔记资料，会议记录的资料.....在基层卫生院的职能逐步向公共卫生转变并被纳入检查和考核的终点后，各种检查、考核接二连三，每次检查，要打扫卫生，这是必须的一个程序！环境卫生，办公室卫生，个人卫生，宿舍卫生，窗户的玻璃，以及一些死角，要花几天时间进行彻底的清扫。而同时进行的就是整理完善那些虚假的资料。但是检查的领导组检查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一个小时，而随后的检查结果就在饭局之上敲定！台上一分钟，台下若许年啊！这就是加班与检查之间的关系和差距！而这种关系却是建立在我们不是为了患者加班加点而是为了应对检查弄虚作假的基础之上的！这是作为医生的“哀莫大焉”的最大悲哀和不幸！
所以每次的检查就是所有人的一次劫难。在又一次的劫难之中，为了抒发自己心中的郁闷和无奈，有同事就用戏虐的口气朗读从网上下载的一篇文章——但是他却坚持称是自己的原创，作品名字是《我的病历》，绝对精彩，不听后悔，于是大家一边忙，一边就忙中偷闲地听他的“原创作品”：
主诉：上医学院贼船5年，从医2周年
现病史：患者2004年初无诱因出现间断想不开，伴自残倾向，症状时轻时重，未予重视及规范诊疗，2004年高考报考XX医学院，后受解剖学，生理学、免疫学、病理、病生、诊断学、内外妇儿等摧残5年，上述症状逐渐加重。2009年工作于XX医院XX科，就职后患者出现“住院医生综合症”，求救于其初中、高中同学，常被讥为“真的那么忙？”、“装逼综合症”等，后遂抑郁寡欢。现为进一步诊治就诊于我院精神科。近日患者过量饮酒，饮食欠佳，常因没时间狼吞虎咽；失眠，白天瞌睡，常被电话叫醒；二便可，体重减轻约5kg。
既往史：据说3岁时脑子被门挤，未治愈；2004年年初不慎被驴踢，无钱医治至今。
个人史：生长于原籍，足迹遍布医院、公交车、饭馆等公共场所，常居病菌滋生值班室，常处刀光剑影住院部，见阳光不太适应；间断吸烟5年，每天10-20支，每月饮酒2-3次，每次250g左右，有熬夜“看书”、“考试”、“发文章”等不良嗜好，无冶游史。
过敏史：对“夜班”过敏，对“病危”过敏；尤其对“半夜手机铃声”超敏。婚育史：未婚。
家族史：后代中再不会出现医生.......
在倾听之际，我做了一首不是诗的诗，打油诗，同事们让我念我的狗屁诗，我清了清嗓子，说道：
光阴匆匆流，加班几时休？
微躯不长久，检查是何由？
择业不可扭，白头几个秋？
到头黄土丘，荣誉有没有？
众人啼笑皆非，一片噪杂，冷不防却是一连串的斥责：“病历写完了吗？办公室里的垃圾桶洗干净了吗？门楣上的尘灰以及窗子上的玻璃擦干净了吗？各科室的科室牌挂好了吗？职工公示栏的照片和内容张贴好了吗？宣传栏的内容更新了吗？公共卫生的资料完成了吗？糖尿病、高血压病等的随访表录入了吗，次数呢，够了吗？各类登记本按时完整地登记了吗？学习笔记抄完了吗？还有厕所打扫了吗？”。领导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神情严肃地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炮轰，我们一时鸦雀无声，随后就手忙脚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有人却还在窃笑。“晚上开会，关于明天检查还有没有完成的事项再做安排，必须加班加点完成，免得县上的领导挨骂，免得我们挨骂，免得医院的声誉受了损失——谁出了问题，谁负责！责任到人！全部参加！”，领导补充道。
好吧，加班，为了这声势浩大而不同凡响的检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