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选刊 》傻孝

这一年春节回老家，听说村东头五十多岁的傻三死了，让人唏嘘不已。

傻三在家排行老三，天生有点傻，但大家都喜欢逗他。小孩子常常跟在他身后追着喊，“傻三，撂撅！傻三，撂撅！”然后他就停住，用两只手和一只脚撑地，另一脚翘起来，学几声驴叫，惹得小孩子们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嘿嘿地笑。大人们也会经常叫住他，“傻三，明天什么天气？”听到这儿，他就会两脚并拢，用两只手揪住两只耳朵，噘着两片厚嘴唇开始报“天气预报”：“现在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天气预报时间，明天白天到夜里，多云转阴天，有零星小雨……”那庄重的神情不亚于“精明”的播报员。许多孩子都在“傻三，撂撅！傻三，撂撅！”这种欢笑的捉弄中长大，大人们也在这种“天气预报”的笑弄中慢慢变老。

在我的记忆中，八十年代的河南农村还正处于奋斗脱贫的阶段，尤其那时的兰考县，在少雨、风沙的恶劣天气下，再加上盐碱、沙土等恶劣土壤的大面积存在，百姓更是在温饱线上挣扎。那时的我刚刚上小学，模糊的记忆中还有傻三当年的影子，除了他的孔姓，傻三的名字是我知道的记忆中仅有的称呼。

孔姓人家在豫东兰考县东北角的小村子里算是小户，总共不过七家，是两个枝脉。在当时的农村，人户少，就意味着受欺负。由于家族里出了个傻子，孔姓在村里的地位则更低。虽然这个时候傻三已长成个子了，但经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身后，骂他、捉弄他、用小土坷拉扔他，而他却并不反抗，只是站定后裂开大嘴笑，“嘿……嘿……嘿”，被惹恼了，就追孩子们。这个时候，孩子们就一窝蜂似地四处逃窜，然后远远地站定，开始喊：“傻三，撂撅！傻三，撂撅！”直到他完成了“标准”动作，孩子们才哈哈大笑地走开。但是这个时候如果被傻三他娘看到了，傻三娘就会扑过来赶孩子，一旦抓住其中一个孩子，傻三娘就会拉住这个孩子去找孩子的娘。站在这个孩子娘面前，傻三娘只会说一句话：“你们太欺负人了，他是个傻子呀！你们太欺负人了，他是个傻子呀！”这个时候，傻三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娘旁边，直勾勾地看着抹泪的娘。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八十年代，傻三二十岁，正是能吃的年龄。这个年代，还不能让人人都能吃饱肚子，更何况傻三家里人多，上面还有两个差不了几岁的哥哥。那时候，村里人常常看到傻三在河沿上拔毛草，后来才知道他是用那东西充饥。尽管家里穷，但傻三娘有时候会把一些从亲戚家带回来好吃的留给他，这时候，傻三会边吃边笑，“好吃，好吃！”村里人看到这一幕就会说：“他娘，好东西让三儿吃糟蹋了。”傻三娘就回应：“那两个能给邻居帮个忙窜个亲戚什么的，有机会吃点好的，这个傻子大家都不愿让他帮忙，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呀！”

慢慢地，傻三上年纪了，三十好几了。这个年纪的他，壮实、皮肤黝黑，头发因长期不梳洗而卷曲着，胡子拉渣，牙齿泛黄，无论冬天还是夏天，都敞着衣服，露出大肚皮。这时候，有人就调侃他：“三儿，给你说个媳妇吧？”这时的傻三象个孩子似的，会红着脸说：“好，好，好。”这时候的豫东平原，家里的人们开始富裕起来，温饱已不成问题了，家家开始在红、白事上下力气了。每到这时，傻三就会站在办事儿人家的门口往里张望，就是不敢进去。谁也记不清从哪天和哪家起，傻三开始给大家帮忙了。他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总不闲着。时间长了，大家对这也见惯了。只要哪家办事，傻三是早上去得最早的，每个人员都会对他指挥，“三儿，压桶水（当时还是手压的水井）。”“三儿，抱捆柴。”“三儿，快点去找几个板凳。”……每次，傻三都应承得特别快，“嗯，好！”尤其是办白事，有些活很多人都不喜欢干，这时候，管事的人（我们那叫知事客）就会安排给傻三，“三儿，给那个纸人拿起来，给你一毛钱（主家要给干这活的人钱，居说可以避免干活的人晦气）。”“三儿，把那个脸盘（是用来给死人洗脸用的）端上，给你一毛钱。”

进入新世纪，村里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出外打工了，村里只留了一些年老的和妇女儿童，这时候大家更离不开傻三了。谁家有个事，出大力的准是傻三，走得最晚、来得最早的还是傻三。这时候傻三学会了抽烟，每每此时，主人都会扔上一支烟，“三儿，好好忙。”傻三仍是脸上堆满笑，“嗯，好！”再后来，有人成立了专门的办红白事的队伍，从桌椅板凳到端盘上菜等一概齐全，这样傻三下岗了。当傻三再次站在办事儿人家的门口时，主人都会嫌嫌地喊：“三儿，走吧。”再后来，有人就去找傻三娘告状：“别再让你们家三儿往家里去了，大家都在吃饭，看到他不好。”这时候，傻三娘唯唯诺诺说好话“对不住啦他婶子，我们家三儿干惯了，我回头给他说，不让他去了。”

在傻三四十多岁时，傻三娘病倒了，需要天天打针。两个成家另过的哥哥都在忙着活计，只有他天天用架子车拉着他娘去两里地外的小诊所给他娘治病。路上遇见熟人，别人和他打个招呼：“三儿，又给娘看病。”他仍是一句话“嗯！”

后来不知从哪里学的，傻三竟会给他娘洗衣服了。白天洗完衣服，傻三把衣服用劲甩甩，搭在绳上，然后对着衣服嘿嘿地笑。

后来，我考学进城里工作了，很少见到和听到傻三的事了。这次回家，竟然听到他死的消息。邻居告诉我，那天他们家养的一头牛发疯了，在院子里乱窜，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去喝斥它，被牛逼到了墙角。当时院子里已站了很多人，大家都在骂、喊，想办法出主意，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这时候，傻三跑上前站在了他娘前面，张着两只手喊：“走，走。”发了疯的牛瞪着红眼，直朝傻三顶去，据说傻三当时就被顶倒了，后来没有被救过来，死时51岁。

在傻三下葬那天，村子里很多人都去了，大家都说：“三儿给全村人都帮过忙，我们也送他一程。”

天堂里没有傻子，天堂里没有歧视，愿孔三能在那边安好。（三人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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