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花的眼泪
二十年前的初秋,塔克拉玛干沙漠旁边一座简陋的警营。
我正在训练场给战友们做腾空侧倒示范,当我的双脚蹬地跃在空中把自己身体摆成一字形时,三声清脆的枪声拖着大漠空旷的回响从远方飘来,我的神经象被火酌了一下,没能按动作要领落地就狼狈地摔了下来。
“一班停止训练,携带武器,有犯人越狱!”值班排长用四川味的普通话语气急速地命令。
一班就是我所在的班,中队的机动班,专门负责突发事件的处置。
我们扎好子弹带,斜挎着折叠冲锋枪跳上警车,狱方政委立即向我们介绍犯情:逃犯薛艳,女,28岁,劳改三大队五监区医生,属自由犯(监狱对表现良好或即将刑满者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允许其自由行动的犯人的称呼)该犯今天早晨利用监外出诊机会逃跑,目前有三名狱警正骑马追寻。
这时,政委的对讲机传来三名狱警的报告,在距此四公里处的西方防风林带,他们追上了逃犯。
有了明确的方位,警车便闪着灯呜着笛拐上一条泥沙土路卷着漫天沙土全速前进。沙漠如海,警车如船,我的脑海跳出四个字:披波斩浪。
我们在一条人工渠前跳下车,丈余宽的渠沟里涌动着浑浊的黄沙泥水,让人联想到黄河。渠对岸是条南北走向的防风林,白杨树和沙枣树相间而生形成阻挡大漠风沙的绿色屏障。我们视线的正前方是棵粗壮的沙枣树——大西北极其常见的树种,耐盐碱、抗干旱,生命力强盛。这棵沙枣树枝繁叶茂,带刺的枝桠乱网一般浓密杂乱地疯长着,细长嵌边叶片拥着黄色碎花,花香馥郁,直贯鼻孔。褐色树干倚着个瘦弱的女子,长发零乱,面色苍白,上身是一件那个年代非常时尚的粉色港衫,下边却是条监狱配发的灰色棉布裤,可能是刚才涉水过渠,裤子透湿,紧裹身体,显得整个人更加弱不禁风。那女子不停地扯着嗓子对我们喊:不许过来,不许过来,只要你们过来,我就自杀!为了证实自己此言不虚,她把右手握着的一枚大号铁钉向我们挥了挥又快捷地顶向自己的喉咙。
我们对这逃犯并不陌生,一个多月前的“八一”联欢会上,她还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地为我们唱了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天她也穿着这件粉色港衫,配一条维吾尔族白色长裙,长发盘起,左耳边斜插着几朵鲜活的沙枣花,清秀朴实又略带几分忧愁。
我们背后都叫她沙枣花,对她的情况也有个大概的了解。
薛艳是北京人,卫校毕业后并没有去做护士,而是在男朋友的烟花爆竹厂帮忙,因男友酒后抽烟燃爆厂房,工人一死一伤。痴情的薛艳为男友顶罪被判刑十年,那年她刚满二十岁,金子一样的年华。羞愧难当的男友断指发誓:一定等薛艳刑满出狱,终生相伴。
薛艳就是带着这份海誓山盟来到大西北劳改农场渡过了八个春秋。因她表现良好,狱方正在为她申报减刑,有望明年出狱。
而这时,薛艳却逃跑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薛艳所在监区的指导员赶来,这个谜才得以解开:薛艳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男友已经成家生子,薛艳昨天才得到消息。
薛艳的精神支柱折断了,薛艳的爱情圣殿倒蹋了!
指导员万分同情的对着薛艳喊话,但薛艳浑然不觉,双眼迷离地盯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象要把自己变成飞鸟,永远溶入那份美好的纯洁。她右手的铁钉死死地顶着自己的喉咙,左手下意识地拽着拂在肩膀上的沙枣花,一任沙枣刺在自己的手臂上纷繁地划出细密的血痕,好象在刺绣一束啼血杜鹃。
政委提议让我们用自动步枪精确射击薛艳持铁钉的手腕,然后冲过去控制她。但薛艳的指导员坚决反对,这位善良的中年女性担心万一失手就会迫使薛艳走向极端……
指导员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对岸的薛艳喊话:薛艳,你很快就会减刑出狱了,回到北京,回到亲人身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啊!
“亲人?”薛艳傻傻呓语“亲人在哪儿?谁是我的亲人啊?”她羸弱的身体几乎贴在沙枣树上,那一刻,她仿佛就是一朵缺失养分的沙枣花,凄然地挂在树枝上,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来,薛艳激灵了一下,象从梦幻中醒来。她深深地向对岸的我们看了一会儿,与指导员的目光接触时她的嘴角挤出一丝纹路,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忽然,她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转过身,后退几步,弯腰低头,受惊的小鹿一样舍命撞向嶙峋的沙枣树干,沙枣树微微颤动了一下,沙枣花挟着渐黄的细片以优美的姿态婀娜地落下来,如翩跹的蝴蝶簇拥着薛艳的身体缓缓的,悠悠地倒下去……这个伤心欲绝的女子就如一朵美丽的沙枣花,黯然凋零!
我们涉水冲过对岸,薛艳已是满脸鲜血躺在沙枣树下,几朵残缺的沙枣花沾在她憔悴的脸上,真真切切的,我看见那细碎的花瓣上,竟然有晶莹的泪珠。
沙枣花也会流泪嘛?
我的家乡没有沙枣花,只有桂花,二者应当同属于落叶灌木吧。
每当桂花飘香的时节,我都会想起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的那座警营,那座监狱,那些沙枣花……
和桂花一样,花团锦簇,香馥十里。
只是,那沙枣花会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