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五章
父亲带我报读的是一家幼儿园，报名处就在校门口，因为来迟了，那里早已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家都站到了街道上。
这是一所临街的幼儿园，带着孩子来报名的人尽管很多，但大家都自觉地约束着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安安静静的。父亲和那些大人们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耐着性子慢慢地跟着队伍向前挪动。我不知道幼儿园跟其他学校有什么区别，只知道我很快就要像巷子里那些伙伴们一样上学了，我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兴奋东张西望着。
幼儿园四处都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木，这些树木大都是有多年树龄的芒果树和龙眼树，它们如一把把绿色的大伞撑在开阔的校园里，树荫下，有几座水泥滑梯和几张跷跷板，一些已经报了名的孩子由大人带着在那里玩耍着，今天幼儿园好像不上学，所以看不出这里平时热闹的情景。
也不知排了多长时间的队，轮到我报名了，人已经少了起来。父亲在帮我注册的时候，一个年纪不大的阿姨向我招了招手，语气比较生硬地说：“小孩跟我去体检。”我怯怯地看着父亲，见父亲对我点点头，才忐忑不安地尾随着那个阿姨进了一间光亮的房子。
房间比较简陋但很敞亮，中央摆着两张书桌，三个神情严肃的女人坐在那里，一位满脸黑斑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坐在书桌跟前，他们在一问一答地说着什么。我跟着那个阿姨走到一面黑板墙前，黑板墙上挂着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符号的纸，那阿姨塞给我一张圆形的像扇子一样的纸皮，让我站开一米多远，挡着一边眼睛，另一只眼睛看挂在墙上的符号纸，她拿条小棍子指着那些符号，要我跟着她的提示上下左右的打手势。我根本就不明白她的意思，呆呆地看着她，那阿姨见我一直愣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点不耐烦地指了几下那些符号，就把小棍子一搁，低声自言自语着：“有毛病！”然后拿着一个记事本划了几下，指着书桌那边对我说：“那边去。”
我见那阿姨脸色黑沉沉的，更加心怯了，不时扭着头看着房门外，双脚软软地哆嗦着往书桌那边挪，希望父亲这时候能出现，一直陪伴着我，不然我根本无法继续接下来的几个摸不着头脑的所谓的体检。
可是房门口出现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在报名处见到过的瘦瘦的男人，他对着领我进来的那个阿姨说：“刚刚那个小孩不用再体检了，都超龄很多了，叫他出来。”
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见到了父亲，我整个人轻松了许多。父亲站在幼儿园门口，正和一位慈祥的老妇女在说着什么，那个老妇女见我出来，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对父亲说：“他年龄超过了园里招生的要求，你最好直接带他去报读小学。”父亲脸色深沉地点了点头，拉着我向那老妇女告别后，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见父亲这样的脸色，我知道自己读书的事情肯定不顺利，也没再去问父亲什么了。
傍晚时分，这是工厂下班的时间，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各自都怀着各自的心事，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下匆匆地走着。我们父子?默默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孤寂而萧索地一直远离着人多的街道，好像故意逃避着别人的目光，掩饰自己颓丧的心情。
为了我读书，父亲确确实实跑了不少地方，也求了不少人，更是说了不少好话，但我岁数超过了招生年龄，遭到很多学校的拒绝。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上学？我父亲说要走后门，那时我还很天真的说，走后门就走后门，远点我也去。
一连几天地跑学校报名，我累得双腿都快提不起来了，而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深沉，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只好去求单位的领导，让他们动员起关系来，希望因此让某所学校给我一个入学的指标。
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他的领导终于答应尝试一下，领着我们来到一所小学的校长办公室。那校长是一位慈祥的中年女性，她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可是当提到超龄学生入学指标的问题时，她总是婉转地把话题转开，看来她对这些明文规定有着严格的遵守。今天是所有学校报名注册的最后一天，眼看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父亲急得满头大汗，他突然跪了下来，泪水一下子从他眼角滑落：“我读书不多，十四岁就出来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因为自己读书不多，所以一直带着很大的遗憾，这种遗憾我如果再转嫁到自己下一代身上，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希望领导能明白，给我孩子一个学习文化的机会，让他将来为革命事业打好一定的基础。”
父亲的声泪俱下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动容，他的领导也抓住机会替父亲求情地说：“这位同志为革命的工作努力而扎实，也是因为革命的热情而耽搁了孩子学业，所以也希望学校方面能体谅一下革命战友的苦衷，为了让他更加无后顾之忧地贡献自己而网开一面。”
那女校长忙把跪着的父亲扶了起来，动容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叹了声：“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你的心情我很了解，只是上面的明文规定，我也很为难！”说着走到我跟前，她端详地看着我，神色威严而又慈祥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岁了？为什么要读书啊？”
这次我没去看父亲的眼色，我鼓起勇气，尽量不让自己露出胆怯的样子，坚定而有力地仰着头大声地回答着：“我叫钟国辉，是希望国家将来更加辉煌的意思，我想努力读好书，为国家奉献自己。”那女校长笑了，拍了拍我的小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奉献吗？”我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就是因为没读过书，所以不知道。”女校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好聪明，我喜欢这样的孩子。”
女校长走到自己办公桌旁，拿起笔在一张信笺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盖上印章，递给父亲说：“今天是报名注册的最后一天，时间不多了，你拿着我的签名盖印，赶快带孩子去注册吧！”
父亲听到女校长的话，还挂着泪痕的脸马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拉着我向那女校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拖着我飞快地向报名处跑去，深怕那女校长突然反悔似的。在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眼角又挂上了泪花，这是因为激动而流溢的泪水。我想起刚才父亲跪下的那一幕，突然小小的心灵明白到父爱原来是那么的伟大，不禁为自己总以为父亲是一个冷漠的人的想法而羞愧，想起这些，我的眼角也朦胧起来。
其实，我父亲比我更渴望我能读上书。我父亲有六兄弟，他排行第二，我爷爷在文化大革命那场席卷全国的浩劫中撒手而去后，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我的奶奶和大伯身上。我父亲读初二的时候，成绩是优秀的，可是家里工作的人少吃的人多，全家人都在饥饿边缘挣扎着。有一次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刚好遇到粤剧团招人，就瞒着家里人偷偷的跑去报名辍了学。也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读好书就成了他的心病，甚至他把自己这块心病转嫁到我身上，要把我供上大学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寄望了。所以当我看到我父亲流着泪在别人面前跪下来求人给我一个入学的指标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肩负着的是个多么沉重的“厚望”。
可是，我却辜负了父亲这份“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