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7)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七章
不知道为了什么,母亲跟奶奶吵了起来,彼此都面红耳赤地互不相让,惹得四邻放学回来的几个小孩,背着书包在围着看热闹。我放学回到家,大老远就听到她们吵闹的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大人都出去了,我哪里敢多事,只好呆在一边看着她们指手划脚地对骂着。
听到她们对骂的话,我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她们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大概是奶奶清理自己房间的时候清理出一封什么信,也不知道是谁的,只是信封有点发黄,而且给虫子咬得都起了齿边,一看就知道是有些时间了的东西。奶奶不认字,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就给了母亲看,结果母亲一看就冒了火,原来是一封不知是谁给父亲留下的情书,母亲一下子打翻了醋坛,也没弄清原委,就骂奶奶护着儿子在外面藏野女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奶奶肯定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两个人就对骂起来了。
听到这些,我脑子里拼命搜索我父亲身边曾经出现过的女人,可那些都是父亲的同事,好像也没觉得怎样,这时只见奶奶指着母亲骂着:“早知道你是这种货色,当初我就劝我儿子娶那个女人好过你一百倍。”
母亲因为常年病着,脾气已经暴躁得让人难以理解,这时候听到奶奶这样骂她,脸色变得更加铁青,她跳了起来:“当初老娘嫁到你们钟家,被子都没一条,自己还挑了半箩米进门,你妈的竟然说我是什么货色?”说着恶横横地向前推了一把奶奶。
本来眼睛就不好的奶奶给母亲这么一推,一脚就踩了个空,仰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一时竟然爬不起来。本来一直就认为自己眼睛不好,成了这个大家庭累赘的奶奶,见儿媳妇这样对她推搡,不由心里感到一阵的酸苦,泪水“唰”地掉了下来。母亲见奶奶跌倒在地,也吓了一跳,既懊悔又害怕,刚才的那种泼辣劲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慌乱地抢过去正想去扶奶奶。这时,刚好大伯从外面回来,见奶奶给推倒这一幕,他扯着黑脸,不由分说跑了过去,对着母亲苍白的脸就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我吓呆了。
母亲捂着给大伯扇得通红的脸,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突然她紧咬着牙,用怨恨的眼神扫了一眼大伯和奶奶,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我吓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一把扯着母亲的衣角眼泪汪汪地喊着:“妈,你要去哪里?”母亲铁青着脸,猛地把我甩得翻了一个跟斗,她怒吼着:“你们姓钟的离我远点。”说完就快步消失在了大院门外。
我爬了起来,吓得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但隔壁那些小孩还在围看着,我不好意思哭出来,只好瘪着嘴看看门外又回头看看给大伯扶起坐在客厅里的奶奶,彷徨地楞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在看热闹的小癞痢嘻嘻地笑着朝我喊道:“还不追你妈去,她可能跳河去了。”我听到这个小子怪里怪气的,火一下窜上了脑门,冲过去就要跟他拼命,那些围看的小孩见我发了疯似的,“哄”的一声全散了。
母亲跑出去了好几天没回来,听大伯对奶奶说是回了娘家,同时大伯给出差在外的父亲去了信,大概是这两天就能回来了,虽然这几天没有人管束,但我依然像平时一样上课下课,就是有点走神,在教室里常常是脑袋一片空白,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是周末,大伯一大早就把所有的叔叔叫来了,一直在候着他。父亲一进家门,行李一放就急忙跑去看望已经恢复平静的奶奶,接着他们一家人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完了之后,父亲就直奔母亲的娘家去了,他们大概说了些什么,我不敢去旁听,所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陪着奶奶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我看着大院门处进进出出的人,心落落地在发呆。我心里一直在想,父亲见到母亲会怎样?到底母亲回来的好,还是不回来的好?说实在的,虽然母亲整天对我骂骂咧咧的,有时毫无理由地就出手扇我几下,每当这个时候我说不出对她的厌恶,甚至怕她恨她,可是当她离开了,心底里反又几分想念她起来。
忽然,奶奶在我身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分了好!分了好!”
我听得摸不着头脑,转过头问奶奶:“什么分了好?”
奶奶看着我说:“以后你跟你妈吃饭,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了。”
我听得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既然听不明白也懒得去追问了,依然在那里发愣。我这个人从小就这样,不喜欢刨根问底也缺少好奇心,不像别的小孩子见小狗撒尿也能看得入神。
奶奶继续在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糊涂,我怎么就忘了那封信了呢!”
我心里愣了一下,转头又看了一眼奶奶,却没出声。奶奶看看我,若有所思地抬一下头看了一眼暖暖洒下的阳光,像是在问我又像在自语地说:“你知道常来找你爸的那个向露吗?”
我点了点头,向阿姨一直对我很好,来的时候常常大包小包的给带吃的,不过父亲跟向阿姨说话的时候老赶我走开,忽然我脑袋一闪念,难道向阿姨就是我母亲嘴里所说的野女人吗?但野女人指的是什么?我摇了摇头,大人的事真麻烦!
奶奶又说:“你说向露好看还是你妈好看?”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妈以前是很好看的,不过病后就变了,又瘦又凶,也不讲理!”
奶奶笑了笑说:“你懂个屁,向露可是一个剧团里的有名的花旦,你妈只配洗脚的份。”
我也笑了笑不再做声,心里想向阿姨每次来的时候,我妈都不在,她们没在一起我怎么说得出谁好看呢?而且父亲每次在向阿姨来的时候都变得少见的温和,这些是我乐意见到的。
奶奶抚摸着我脑袋说:“如果向露是你妈的话,可能你就少些给你那个疯妈打骂了!”
我听奶奶这么一说,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突然觉得就算是奶奶这样说我的母亲,我都感到很刺耳。我瘪着嘴把奶奶的手从头顶上甩开,说:“我妈没疯,我爸说她去广州治病一直也没见好,都信那些坏游医开的方子吃成这样的。”
奶奶奇怪地看了一眼我,自语地说了一句:“都疯了!”
我懒得去理奶奶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正要站起来走开,只听奶奶又说着:“向露其实以前是你爸的女朋友,他们都差点结婚的了。”
我心又是一愣,尽管我对那些谁跟谁结婚好像不大了解是怎么回事,但隐隐觉得如果我爸跟向阿姨一起的话,我妈会不会是向阿姨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妈呢?要不为什么奶奶说向阿姨是我妈的话会对我比这个妈更好呢?难道我真的是捡回来的?我脑袋一片混乱。
奶奶抿了一下满带皱纹的嘴,在回忆着:“你爸刚进剧团不久就跟向露好了,而且好一阵子他们常粘在一起,就像一块白芽糖似的,只是他们年龄都还小,而且那时正遇上自然灾害,到处闹饥荒,大家饿得都软软的,谁也没在意他们。向露这孩子不但嘴甜,见了我就阿姨长阿姨短的前后的叫,而且很有孝心,听说蝙蝠可以治我的眼病,整天去野外打一些蝙蝠弄给我吃。她的家境比我们好多了,她父亲是个县级干部,一家子都有工作,吃的都是国家定购粮,所以她常带些余剩的甜薯和大米过来救济我们家,我们都很喜欢她,特别你小叔,见了就粘着她讨吃的。你也知道,奶奶连你爸生了六个儿子就没女儿,那时啊!我都当她成了亲闺女了,哎!其实什么亲闺女呢!还不是家里人多口阔,多少米都不够填,都穷成这样子了,哪里敢指望娶人家过门,逼成这样的。他们好了几年后,不知为什么吵架了,好长时间没见她来过,你爸整天黑着脸,问他什么都不说,后来你爸学艺出了师跟团出差去了,没多久向露就来了,原来她父亲反对他们在一起,而且还把她调到其它团去了。她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哪里知道这些!她就给你爸留下了一封信,让我告诉你爸见信马上找她。唉!可能是缘分天定?!我把信放在房间的八角台上,还怕风吹走了就用闹钟压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你爸出差又去了大半年,就这样我把它忘得干干净净。那天我打扫房间才摸了出来,我一时懵懂,完全记不得有这回事,还以为谁寄来的信,家里没人就拿给你妈看,你说我糊涂吗?”
“后来向阿姨跟我爸呢?他们结婚了吧?”我打断了奶奶的话。
奶奶听着呵呵大笑:“傻瓜!她们结婚了我用得着给你妈说我护着儿子在外有野女人?后来你父亲以为向露真的不要他了,半年后认识你那个疯……你妈就结婚了,第二年就生了你。”
我扬了扬脑袋:“你不是说我是石头里爆出来的吗?怎么又成了我妈生我了?”
奶奶听得又是呵呵大笑起来,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自从跟我妈吵架后,今天奶奶是最乐的一天。
当晚我父亲就把母亲领了回来,他们一直在房间里低语说着什么,不时又大声的吵了几句,好像后来父亲屈服了,母亲就拿着一叠什么东西在烧,我不敢靠近,怕挨他们的骂,远远看去,见到母亲好像在烧照片,都是些父亲的照片,我见过里面好多是父亲跟向阿姨合影的照片,大概母亲是烧这个吧。
后来我父母跟奶奶把厨房隔开,大家各煮各的饭,我也从奶奶那边搬了过来跟母亲一起睡,我们就这样跟奶奶分了家。
尽管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可是奶奶和母亲一直没再说过话,大家都冷冷漠漠的,原来奶奶对我是最亲近的,因为这个原因,奶奶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拉着我自言自语地回忆她自己的过去,搂着我说那些我不明不白的故事了,生活一下子都变得让我不习惯起来。
这样一来倒苦了我,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母亲工作很晚才回来,我下课回家见到的都是冷灶头,自己又不会烧火煮饭,更糟糕的就是母亲经常加班,有时候连班接着干活,早饭也不回来弄,我只好饿着肚子上课,常常到了很晚才能吃上一碗热饭,那时候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后来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教我怎样煮饭,但我老是掌握不好火候,烧出的饭不是糊的就是生米,结果让下班回来的母亲少不了一顿臭骂。因为这事,母亲也意识到自己理亏和内疚,脾气渐渐转变了好多,尽管动不动爱骂人,但很少出手打人了。有时候,我真饿得受不了,常常自己一个人在哭,奶奶心疼地背着我母亲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数落我母亲的不是,但骂归骂,奶奶还是疼我,偷偷的帮我烧好饭,有时家里没菜,奶奶也会把自己的拿点过来。
慢慢的母亲对奶奶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不时也偷偷的帮奶奶做些挑水打扫的轻活,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她们俩紧张的关系也一天一天转变着,每次父亲出差回来,奶奶也主动叫我过去她那里睡,就这样,虽然奶奶和母亲还是互不说话,但她们心里的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融化着。
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在我记忆里,向阿姨好像还来了一次我的家,也是最后一次。朦朦胧胧的我还记得,那天向阿姨一直在哭。我在客厅里做功课,不时偷看一眼坐在房间里的父亲和向阿姨,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向阿姨还真的漂亮,那白皙的皮肤就像小白兔奶糖一样,瓜子似的脸蛋总是泛着红晕,说话也莺声小语的特好听,不像母亲那个破嗓子,一开声,半里之内鸟飞绝。
那天,父亲阴郁的脸色带着一丝伤痛,而向阿姨一直低着头在抽泣着,彼此都默默地坐在那里,忽然向阿姨从衣袋里掏出一些信和照片来,幽幽地说着:“这些我一直贴身收藏着……”没说完她就掩着脸,双肩随着抽泣在抖动着,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我还留着这些为……为了什么?”说着一把就把那些信和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划着火柴点燃这些碎片。
父亲一直沉默着,也没阻止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伤痛更明显了。一直等到一切化作青烟消散后,向阿姨用力地擦拭一下眼角的泪痕,突地站了起来对父亲很坚定的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说完头也不回往外就走,我还傻愣愣地对经过自己面前的向阿姨有礼貌的叫了一声:“向阿姨慢走!有时间常来玩!”向阿姨却没有说一句话,带着泪痕匆匆地消失在大门外,我转头看了看父亲,只见他蹲在给向阿姨烧成了灰的碎片跟前,手在灰烬残堆里撩拨着,隐隐见到他的脸已经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