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6)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六章
南方多变的气候,雨季说来就来,雨水时急时缓的,整天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空气潮湿得连人都发了霉。
开学的头一个星期,雨水一直没有停止过,好像是谁捅破了天一样,哗啦啦的大雨每天从早下到晚。家里给我买了一把黑色的大伞,让我自己一个人,每天卷起高高的裤脚,趟着满街流淌的污水,走着去上学。
那个年代,小孩子们都是这样步行去上学的,在当时那种朴实的社会,平时大家就算在外面玩耍,也很少有太多的管束,有些六七岁的小孩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几十公里外的城市玩,家长们也不会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像我们这种玩得野的孩子们,就好像牧场里的牧羊犬,走多远都不怕迷失方向,就因为这种天生天养的养育方式,练就了孩子们个个胆大包天的性格。
我的雨伞实在太大了,撑开来就像一柄大蘑菇,可以把我小小的个子整个罩在里面,有时候人在雨中走,看上去就像一把雨伞自己在飘。尽管大雨伞对一般的小雨还管用,但遇上风大雨大的天气,我浑身上下还是会湿个透。父亲见我经常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常让母亲用一家人共用的也是家里唯一的自行车载我上学,只是大伯上班路远,自行车成了他的专驾,我也难得潇洒几回。
至于我一直渴望的校园生活,却和我想象中的简直是天壤之别,这里没有糖果,也没有在家的时候那份自由,有的只是课堂上那沉闷枯燥的学习方式和日复一日在家里和学校之间匆匆忙忙的来来去去,面对这种无比乏味的一切一切,我感到无比的失望。而且更让我难堪的是,我自开学以来,没有一天能早到学校的,每天都给老师罚站罚留堂,慢慢地让我心底有了很大的抵触。
我母亲从广州治病回来,她的病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加重了,而且脖子越来越大,眼球慢慢地都向外凸出了,瘦得像个鬼似的。回来那段日子,她信神问鬼的闹了很长时间,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她本来就给街边那些绿头郎中治坏过的,但她却偏爱信那些街头游医所说的,每天吃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一堆药,渐渐好像不但对时间产生了混乱,而且还变得神经兮兮的,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脾气也变得十分暴躁,有事没事就爱骂我一通,动不动就莫名其妙一个耳光扇过来,连奶奶都在背后说她是个疯婆。
她从不会准时叫我起床,所以在两公里的路程里,我都会把第一节课的时间消磨去三分之一,而另一个三分之一是在老师罚我站在教室门口中度过的。后来父亲一咬牙给母亲买了台二十八寸的自行车,这样我上学的迟到情况得到了明显改善,可是我母亲的车技真不敢叫人领教,我们母子俩常常被摔得鼻青脸肿的。每次摔倒,母亲都为了掩饰自己在大路上摔得四脚朝天的尴尬,把我骂得狗头淋血,莫名其妙的硬说是我连累她摔的。不过摔多了,便练就了我挨痛的承受能力和挨骂的抵抗力,也练就了我母亲骑自行车的技术。
有天一大早,雨水就伴着轰轰的雷声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把街上弄得又湿又滑,母亲载着我出门没几步就连摔了两跤,一起掉进了水洼里,两个都成了落汤鸡,重新回家换上干衣服后,看到自己摔得乌青的脚,说什么我也不敢坐她的车了。
我一路小跑到学校,虽然撑着大伞,身上的衣服依然给淋得湿透。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早已过了一半,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我浑身湿淋淋的身上,我怯怯地站在教室门外,这堂课是语文兼班主任张老师的的课,她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看也不看我一眼。
张念慈老师是个很严肃的女教师,她微胖的脑袋有着一头卷卷的短发,而在她苍白的脸庞上,笑容永远是她吝啬的表情。她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是一个资深的老师,只是对我们的纪律抓得特别严,上课迟到开小差撞到她手里,轻的罚站留堂,重的就像古时候那些私塾老先生一样,拿着尺子让你伸出手来摊开手心火辣辣的挨几下打,我们背着她都叫她张念恶。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教室门外,心想迟到那么长时间,这个张念恶肯定不会放过我,看来这堂课我要站在教室门口完成了。
可是事情常常出人意料,张老师在黑板写完东西后,转过头来扫了我一眼,语气温柔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么大雨来不了就别来了嘛,你看都淋湿了!”
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缓了下来,心想张念恶原来也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严厉的,我笑着甚至有点感动,“没事!”
想不到我刚说完,张老师的脸色突变,语气瞬时冷硬得像块石头,“来不了以后就别要来了,你看看开学到现在,你迟到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要多,你还读什么书?还不如把这个入学名额让给别人。”
我看到张老师那张多变的脸,吓得心怦怦地跳,我嘴里唯唯诺诺的像蚊子似的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低语,“迟到又不是我想的事。”
张老师见我的嘴一张一张的,虽然听不到我说什么,但已经气得暴跳起来,指着自己跟前的讲台吼着“你还敢顶嘴?我还真没教过像你这种烂泥似的学生,我就不信治服不了你,你给我上来。”
我见张老师这样凶巴巴的样子,突然好像看到了我母亲那副蛮横的嘴脸,在家里是这样,来到这里也是这样,爱骂就骂的,我天生就是给你们欺负的吗?我心底不知怎地,忽然间天生的一股叛逆性子倏地窜上脑门,咬着嘴唇大踏步地走上了讲台,硬板板地站在她跟前。也许张老师真的没遇到过像我这种像牛一样犟的学生,气得脸色都变了,她指着黑板上刚写下的东西,声音都变了,“你给我把这些笔画大声念出来!”
我一咬牙把心豁出去了,看也没看黑板一眼,大声地说,“我不会,因为你没教过我。”
我的话音刚落,张老师的一个耳光已经扇在我脸上了,打得我眼睛发黑直冒金星,满脑一片模糊,只听到她吼叫的声音,“告诉你,不许哭。”
其实我并没有哭,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转,我想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哭,我依然硬板板地站在张老师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牙齿深深地陷进了我的下唇。
从那天开始,在我心中的天堂已经荡然无存。
由于带着厌学的情绪,在接下来的校园生涯里,我是一直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我整天混混沌沌地像是在梦游似的,有时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日子是怎么从这一天连贯到另一天去的。
转眼间,又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进入学期末考试的时候,天气一扫过往几周的阴霾,阳光又开始散发着它无穷的热量,热辣辣地穿过云隙,一缕缕地洒满了大地。
在我就读的学校,校门大路两边种满了凤凰树,在这个亮丽的夏季,凤凰树如一把撑开的大伞,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给人一种凉丝丝的感觉,而鲜艳夺目的落花,像给大地铺了一张火红的地毯。
这所学校靠近县城最大的菜市场,这里是整个县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看到商机的人们,纷纷在校门前的大路两旁用铁皮搭建起一排排的小卖部,平时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过现在已经靠近午时,买卖的人群渐渐散去,街上变得冷清起来。
学校发完成绩册就开始放暑假,同学们早已散去,校园里静悄悄的,人影全无,我却站在学校门口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成绩册在我手里都快捏出了纸浆。
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我考得非常糟糕!看着成绩册我心里发毛,数学15分,语文65分,音乐10分,体育30分,美术60分。天啊,跟学校门口边上的小卖部那里贴着的小吃价格标签似的。
我在一家专卖文具的小卖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我盯着小卖部里红蓝黑三种颜色的墨水粉,心里一直闪念着一个想法,就是盘算着怎么瞒天过海应付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父亲。如此糟糕的分数,回家肯定又得吃藤条炒大饼了,这可是我父亲最拿手的“好菜”,一轮藤条打在屁股上,好几天坐不下来。从一年级到现在,我成绩越来越糟糕,父亲打断的藤条数也数不过来了,而且越换越粗,上次中段考试,父亲甚至用麻绳把我吊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些依然记忆犹新,虽然屁股已经打出茧来了,但厚厚的藤条打在身上的那种滋味还是不好受的。
我买了一包蓝色的墨水粉,躲在一棵凤凰树底下,把铅笔盒里的东西倒了出来,然后用笔盒装了少许清水调和开,折了一根树枝,用铅笔刀削尖一头,蘸着墨水,对比着成绩册里的墨迹,一次次地反复地试验着,直到墨水调和到一样,我把成绩册轻轻摊平,小心的在数学15分上的1字加了一横成了75分,其它的就不变动了,主科能及格就可以,父亲是不会在意这些偏科的分数的。
期末考试虽然算是勉强及格,但远远达不到我父亲的要求,看过我成绩册后,父亲的脸色是黑沉沉的,拉下来的五官比马脸还长,好像看到的不是我的成绩册,而是一张欠单似的。见父亲看过成绩册后没多说什么,我暗暗庆幸自己改掉的分数瞒过了父亲,只是双手还是不时有意无意地去摸一下屁股,总感觉“大饼”有点火辣辣。
父亲从夏季开始就很少出差,整个暑假,他每天像平时上课一样,早早地把我叫起床,让我把课本的每一页都熟记着,然后在他下班回来的时候给他背出来,背错一次身上就留下一道红黑的藤条痕,父亲说是给我长记性的。因为这次考试不理想,父亲给我下了一道禁令,暑假期间,不许到外面玩,在家里除了完成暑假作业外,把整个学期所学的全部复习一遍,面对这样的禁令我比挨一顿揍还难受。
夏季,是到河里游泳的好季节。沿着“安荣巷”洁净平整的青石板路走到尽头,穿过一片荔枝园,就是一条叫“鉴江”的河流。每到夏季,临近傍晚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就会沸腾起来,大男人小男人都一个一个地叫着:“去游泳啦!去沙滩啦!”这些叫唤的声音总是让我心猿意马的,可是父亲的禁令让我不得不望而却步,只好常常委屈地伸出脑袋,从大门内偷偷看着他们成群结队而去。
“鉴江”是一条常年清澈见底的河流,两岸翠竹袅袅,景色优美。靠近我们小巷的那一段河道,两岸因岁月的沉积而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沙滩,沙滩上到处都是黄色的鹅卵石,一些翠绿的杂草点缀其中,远远望去,蓝水白沙绿草丛,给人一种淡然幽雅之感。夕阳西下的时候,天际的那一抹晚霞映照在沙滩上,就像一片金黄色的碎玻璃让人陶醉。夏天,这里是男人们的天堂,大家光着腚在沙滩上,无拘无束地嬉戏追逐着。
我外公的家就在江对面,进城需要坐船渡江而过,每次来我们家,少不了带给我吃的,不过大都是些一分钱两块的玻璃糖果,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东西。这次他竟然给我带来了几本小人书,两本是三国演义的《三英战吕布》和《长坂坡》,两本是西游记的《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我拿着这几本小人书高兴得要死,父亲因为外公的到来,格外对我开恩,让我从闷到要发疯的课本里开脱出来,躲在一边去,一头掉进了小人书里。
那时候,拥有一本小人书,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算得上是让人羡慕的事,虽然是几分钱一本,但不是家家的大人们都舍得买给小孩子的,毕竟五分钱可以打回一瓶酱油了。曾经堂大哥从别处借回一本小人书,可是碰也不许我碰一下,说我会弄脏他的,只是远远地拿着整本小人书像电影一样在我面前“嗖”地一下翻过去,我连里面是什么都没看清楚,他就跑了。现在我自己一下子拥有了四本,肯定眼红死他了。
可是小人书里面好多字我都不认识,但里面精美的图画把我深深吸引住了,那些人物细腻的线条,每一页的人物造型姿势动态都变化多而生动,甚至连景物层次也精美绝伦,整本小人书犹如无与伦比的单一的美术作品,叫我不由为之啧啧赞叹。这些是我从未见过的,甚至连想象都不能达到的。那些细致的画工,生动的画面故事,一幅一幅地充盈于我整个大脑,好像我一直期待着的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我为此着魔似的,拿起笔和纸跟着《长坂坡》里面的人物画了起来,我脑里不停地闪着一道光。此刻,我的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了,时间跟着我的笔尖在停顿,我游离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我已经提缰跃马冲锋在千军万马的曹营,成了孤身救主的常山赵子龙,我耳边响着震天的厮杀呐喊。
“你听到没有,你给我过来。”父亲的一声吼叫,把我猛地从远古的战场扯回到现实里。我懵懵地抬起头,看到父亲像要杀人似的黑沉沉的脸,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笼罩了过来。
外公和父亲并排坐在厅里的一张长凳上,父亲用鬼火一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站在他们跟前的我,紧紧地咬着牙齿,鼻子呼呼喘着的粗气快要喷到我的脸,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像要吃人似的。而外公似笑非笑的,手里拿着我的成绩册,我心“咯噔”一下,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外公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
我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脑袋这时候已经一片混乱,因为心脏的造血功能在加速着,突然窜上脑门的血液把我的小脸都涨红了,我那里还敢吭声。
“你知道做错了什么?说出来。”父亲愤怒地大声吼叫着,口水沫子都喷到我脸上了,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不要这样子,会吓到孩子的。”外公对父亲摇了摇手,把成绩册递给了我说:“考得再不好,以后还可以补回来,但是自己改成绩册欺骗父母,这是要不得的事情。你现在才读二年级,成绩就差成这样子,再这样下去后面的书你就没法读下去了,你要加劲努力啦!”
“到墙壁那边站着,好好去反思。”父亲在外公的劝阻下,口气温和了许多,但依然硬得像能砸死人的石头。
我大气也不敢出,怯怯地走到客厅墙角边上面对着墙壁站着,心里想不明白,他们怎么看得出我修改过分数呢,我已经很详细地检查过了,没有任何破绽啊。我越想越感到奇怪,我悄悄翻开外公递给我手里拿着的成绩册,不看还好一看心里的气不打一处出,原来那些用墨水粉调和的墨水刚写下去的时候还不怎么看得出端倪,时间一长,墨水渗透在纸里,慢慢变淡起来,跟原本的的墨水根本就不协调了。
骄阳西下,晚风轻袭,家家户户开始亮起了灯,整个城市如坠落在一片朦胧的星海之中。在微弱的灯光下,父亲的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他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坐在父亲面前,尽管心里惧怕着父亲的责罚,但知道要来的终究是逃不过的,面对暴风雨欲来前的宁静,我的心情反而放开了,我带着满脑的胡思乱想静听着窗外所有的响声,那是风儿沙沙带着时间流淌的声音。
“父亲没读到书,是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再在你身上看到这种遗憾。其实现在你的学习成绩差成这样子,我也要负起一定的责任,我常年在外工作,家里没人辅导你,这是一个原因。你妈给长年累月的病痛拖着,脾气变得很不好,爱打打骂骂的也不能责怪她,希望你不要带着这种情绪混在学习上。我想过了,你成绩差成这样子,升读三年级对你有害无益,所以我让你留级。还有,父亲已经要求工作调动,不用多久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常年出差了,到时候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的辅导你,希望你能加油,给我们争回点面子,将来是鲜花还是蔓草就看你自己了……。”
唉!还香花蔓草呢,现在的我对读书讨厌得要死,一回到学校,我的头就发晕,老师在讲台上说什么做什么我一点都听不进去,要不是因为害怕张念恶,上她的语文课还循规蹈矩之外,其它的课我都是在模模糊糊里混过去的,眼看要升三年级了,张念恶不再教我们了,父亲竟然让我留级!还有同班同学都升上去了,只我一个人留下来,肯定给他们笑死了!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心里憋闷得难受,我的思绪给满脑的胡思乱想缠绕着,父亲后来说些什么我再也听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