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8）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八章
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古老师鼓励大家多看看课外书，一段时间，班里兴起了一股读书的热潮。女生一般都是看些童话故事，而我们男生喜欢看《杨家将》《瓦岗山》这些英雄传奇故事。
我们男孩不但喜欢看传奇故事，更喜欢把自己扮演成故事中的角色。每到课间休息，校园满都是秦叔宝和杨七郎。我们常常分成两组，骑着膊马拿着树枝互相冲锋厮杀，树枝一头绑着红绳的是长枪杨七郎，没绑红绳的是双鞭秦叔宝。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大家都没拿捏准力道，一棍打下去，难免就是一条血痕，结果大家经常被弄得伤痕累累，后来有男生的家长跑来学校投诉，说他的儿子常常弄得满身是伤回家，学校才禁止了这场历时半学期的游戏。
失却了这种群体玩耍的乐趣，男生们都变得无聊起来，我们不像女生那样，可以跳橡皮筋，玩大海那么多游戏，唯一能玩的就是捉迷藏和木头人的低年级才玩的游戏，我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提不上来，常常一个人闷在教室里，凭着记忆和想象胡乱画些书上所描绘的人物。自外公送我小人书起，我一直没断过画那些人物画，如今我可以说是随笔就能画出不同造型的古代将军兵士来了。
正当我无聊画着一张军士图时，王小健从教室外跑了进来，在我耳边悄悄低语：“刘亮有套他叔叔从香港带回来的书叫《书剑恩仇录》，听说比《七侠五义》还好看，这小子谁都不肯借，现在他把书带到学校了，有办法把它弄到手吗？”
王小健是我在班上较要好的同学，跟我住在同一个街区，他这个人喜欢占小便宜，常在班里拿这个同学的橡皮擦偷那个同学的笔，有次给同学抓住扯到班主任那里，古老师为此到他家去家访，结果给他父亲打到要死，但他依然还是老样子，自己看中了的东西就想着法子弄到手。
“什么书来的，我听都没听说过，也许没你说的那么好看吧，你就别打它的主意了，你忘记你爸是怎么揍你的？”我没有理会他，继续画着我的图画。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点胆儿？”小健白了我一眼，摇了摇他那个像猴子似的脑袋，“管它呢，弄到手再说，不好看就送回给他就是了。”
我以为小健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直到刘亮哭丧着脸从外面跑回教室，再看小健跟我挤眉弄眼的样子，就知道这混小子已经得手了。
我们下课回家都是分街区排好队集体走的，每一队都选出一个值日队长，是负责我们不许掉队直到回家的，小健扯着我故意排到队列的最后，半路上趁着队长不留意，拉着我就遛开去。我们在路上兜兜转转地又跑回学校。他在教室不远处的花圃里找出了两本厚厚的套着旧封皮的书，他兴致勃勃地吹嘘着如何如何把书从刘亮的眼皮子底下弄到手的，可是他只把书翻了几页便兴趣全无了，把书往我一丢，“妈的，怎么全是繁体字，叫人怎么看啊！”
我们所住的小巷，这几年陆陆续续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我大伯和三叔先后也搬了出去，五叔也分到了单位宿舍，家里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我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床，不再跟奶奶一起睡了，只是家里没了以前那种热闹的气氛。奶奶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再也无法粘火柴盒，她整天坐在客厅里发呆，小叔读完高中后一直在外面混，终日无所事事，奶奶为此常常忧心忡忡。
每年春季，是父亲工作最忙的时候，他们粤剧团受邀请到全省各地去演出，家里又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回到家里，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洗了澡，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做起了作业。
今年年头，家里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家成了巷子里为数不多拥有电视机的一户，刚开始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也让我在隔壁伙伴们面前，昂首挺胸得意不已，可是父亲怕我沉迷于看电视而无心学习，竟然把电视机锁在一个木柜里，不到周末谁也别想打开这个木柜，这样一来，电视机简直成了家里的收藏品，也引起了想来看电视的左邻右舍笑话，说我家的电视难怪叫黑白电视，原来黑夜和白天都是一个样，没画面的。
突然，外面闹哄哄的，只听见隔壁康家叫唤着：“‘姿三四郎’开始啦!”康家和我家是整个巷子里拥有电视机的人家，不过康家的是彩色电视机，那时候私人拥有彩电是了不起的事情，每到晚上大家都喜欢往他家涌，就算电视里放着广告大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如今电视里正热播着日本武侠片“姿三四郎”，这是谁也不肯错过的热戏。
我断断续续地看过几集“姿三四郎”，虽说看不大懂故事的情节说的是什么，但里面不时出现的打斗场面，也挺引人着迷的。我听到外面的叫喊，心痒痒地就丢下手中的作业，可是刚往外走出几步，就给母亲叫住了，只好怏怏地在大门外徘徊，心里像猫抓似的。这时候，我远远地看见小癞痢颠颠地往康家跑，我把他叫住：“‘姿三四郎’放到第几集了？”
小癞痢的坑坑洼洼的瘌痢头早已经治好了，听说是一个农村的大爷告诉他家人一个土方子，就是抓几个苍蝇捏碎用来涂抹在长癞痢的地方，开始谁也将信将疑的，结果还真的光灵，尽管小癞痢现在已长出一头乌黑的头发，但他的外号叫久了，都习惯了这样的称号。小癞痢也是一个独子，不过跟我不同的是，他父母宠得他像个皇帝，常听到只有他对家人嚷嚷，没见过他父母亲对他大声说过话，我挺羡慕他的。
小癞痢风急火燎地一边跑进康家一边说：“你家不是有电视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康家门内冒出半个头，一脸贼笑地对我说：“我忘了，你家的电视是锁着的黑加白。放到第八集了。”说完倏地没了影。
小癞痢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上，让我闷闷不乐起来，在我小小的脑袋里有着老天不公平的想法，为什么小癞痢跟我一样大的年纪，父母就不一样呢，我有事没事只能呆在家里，就算跟巷子里的伙伴们一起玩也有时间限制，说真的，我除了上课下课常走的那条街道，我哪里都没去过，甚至连城区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而小癞痢就不同，听说他父亲还带他去过广州呢。
父亲出差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现在已经是剧团里敲击乐的老师傅，之前他所说的工作调动不过是把他所学的东西传授给一些新人而已，出差的时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分别。说实话，我常常希望父亲这种出差是没有尽头的，每次听到他要回家的消息，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味道，莫名的就会忐忑不安起来，或许正如母亲常挂在嘴边让人感到惧怕的一句话，“你爸回来揍死你。”
老师布置的作业，每次做完后，是要等母亲检查的。那天的作业不多，我很快就完成了，洗过澡后，我只陪着奶奶坐了会。尽管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已经恢复了，但我们分伙已经成了事实，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热热闹闹的济济一堂地吃饭了，不过这也不影响奶奶对我的疼爱，只是我对奶奶那些陈年旧事的唠叨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而且隔壁康家放电视到了精彩的片段，哄笑和喝彩的声音不时传过来，我心里更是浮躁不安又无奈，百般无聊下，我翻开了小健丢给我的《书剑恩仇录》，虽然里面有许多繁体字我不认识，但是运用老师教的有边读边没边读字的方法，，这样半猜半估也勉强能读懂下去。
第一次看武侠小说，一开始只是存着翻翻看的想法，可是当看下去之后，很快就被里面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住了，而且越看越有滋味，一时间让我爱不释手，直到母亲催促着上床睡觉，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但满脑都是书中精彩的故事情节。
这几天除了上课，在家里我是书不离手，我担心家人干涉，就把小说夹在课本间，在家里装模作样的，让家人以为我在用功读书。看完这部书后，我的心情却还未从书里摆脱出来。好长一段时间还沉迷于其中，那些英雄豪杰一直在我脑海翻腾，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我常常幻想自己就是陈家洛，一呼百应地带领着群雄逐鹿中原，面对着一个比一个更高强的对手，我都能游刃自如地各个击破，成为万夫莫敌令人尊崇的侠士，为此我常一个人发呆，我满脑都是这些想象着的故事。
转眼到了夏季，天气闷热得连校园里的蝉也噤了声，火热的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大地，一阵阵热浪从窗外卷扑进来，因为教室里没有风扇，大家都是汗流浃背的，整个教室里飘着一股浓浓的汗酸味。
可能是怀了孕的缘故，挺着凸着老高肚子的历史课女老师受不了教室里弥漫着的味道，让大家自习完这堂课，她自己搬着椅子坐在教室门外，闭着眼睛在养神。一时间，有人低声背诵，有人在抄写，也有人在窃窃私语，整个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是和尚在佛堂诵经，又像几十个苍蝇在集会。
我拿着笔装模作样地在课本上胡乱写着画着，看上去像在抄写似的，其实我的心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会给历史书上的李白加上一副眼睛，一会把李自成来个乱箭穿身，一直心不在焉的。
画着画着，忽然我突发奇想，如果我把脑子里所有的幻想用连环画的方式画出来，我想自己构想的那些故事肯定是精彩的。想到这些，我马上来了精神，我摊开笔记本，把自己脑海里想象的故事一幅一幅地画出来，再写上自己构思的故事内容，这一节历史自习课成了自娱自乐的戏台。
从那以后，但凡我不喜欢的课，我都在下面偷偷摸摸地画自己的东西，有时候我在构思故事，人直直地坐在那里，眼光却失神呆滞，仿似着了魔一样，每次一上课，我就会浮想联翩，那些故事如毒素般充盈着我整个大脑，这时候，我就会不自然地拿起笔画起来。慢慢的，所有的课都成了我不喜欢的课了。
因为长时间沉迷于这种幻想之中，我的成绩又开始一落千丈，特别是在数学方面，我渐渐感到吃力起来，上课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明白老师在那里说些什么，好像这些我从来就没有学过似的，看着那些数学例题，我满脑空白，完全失去了对数学求知的欲望。在这些漫长而又无聊的一节又一节课里，时间就是这样一天接连着一天，都在我的发愣和偷偷画我的连环画中白白流失掉了。每次小考我都交了白卷，老师不止一次点名对我狠狠地批评，为了我学业倒退的原因，老师对我进行了一次家访，结果给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心底开始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厌学的情绪，发展到后来，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说他的我在台下幻想我的，交作业的时候就东抄西拼，免得给罚就是。
当我第一篇得意之作《千里营救》在同学之间传开的时候，在学校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我的杰作从自己班又传到了别的班，连一些高我几级的同学也找到我，追问着故事里的主人公后来怎样。每到课余时间总是一堆人围着我问这问那的，甚至有时候，有的同学悄悄地给我送上些小物品或请我吃上一次冰棍之类的零食，让我画好下一篇首先给他们看，那阵子我感觉自己就像给追棒的明星似的，站在了比别人还要高的地方，让人仰视。
其实我的故事内容很简单，描绘的是一个忠臣给人陷害，在押解的路上他的家人怎样去营救。每一幅图画我都用尽了心思，每一个人物我都画得很细腻，而且每幅画我都配上文字说明。这几年在小人书里自学来的人物画，现在终于让自己成了校园人物，我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和兴奋。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满足感，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后来我不单是在课堂上偷偷画东西，甚至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创作”，那时候我就有着将来做一个画家和作家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