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9)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九章
进入四年级以后,自我沉迷于创作,我手上再也没有多余的纸张,母亲不会为我多花一分钱而打乱她每月的用钱计划,所以课本上有空白的地方都让我画满了图画,花花绿绿的看得眼花缭乱,更要命的是,当我打开课本见到这些,心思全都给扯进了这些故事里,我常常是捧着书本在那里发呆,沉醉在一个又一个角色之中,至于老师在讲台上教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进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我的笔尖上悄悄地流逝着,一学期转瞬即逝,我的期末考试简直糟糕透了,除了语文得了六十五分,其他的全都交了白卷。拿到我的成绩册,父亲那张脸黑得就像给雷劈过似的,整整一天没有说一句话地坐在客厅里。我吓得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一直垂着头呆站在他跟前,不知所措。
小叔从外面回来,看看我父亲又看看我,不敢吭声地闪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叔自高中毕业以来一直没工作,而且八十年代初期,社会上的青年开始流行起留长头发,穿花衬衣和喇叭裤的风气,小叔这一身奇装异服的打扮,没少给我父亲这个做大哥的数落,所以见到我父亲跟我一样,能躲就躲得远远的。
“你自己说说怎么会考得那么差?”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终于说话了,不过语气冷得像刀一样。
我头垂得更低了,支支吾吾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把我放在桌子上的书包提了过来,“哗”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撒了一地。我书包里除了课本和作业本之外,多余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他找不到任何令我成绩迅速倒退的原因,父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已经站得双脚发软的我丢在一边,手撑着头,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再没有发一言。
母亲下班回来,看到我们父子这样的阵势,也明白了几分,她一边收拾给父亲撒在地上的书本,一边问父亲我考试的情况。父亲把头抬了抬又一声长叹,喃喃地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这时候我看到父亲眼角带着一抹泪光,我心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突然感到无比的愧疚,一直以来,因为生活而辍学是父亲最大的遗憾,而我就是他全部的寄托和希望,他常常为了工作的关系没有时间辅导和管束我,当看到我糟糕的学业,就有着深深的内疚,如今我连升到毕业班的考试都考不好,无疑给了父亲当头一棒。
虽然母亲这几年已经不再吃那些绿头医生开的药了,但她的病还是时好时坏,脾气依然那么火爆,动不动就开口骂人一直是没变的,只是她骂起人来,总是东扯一事西拉一事,毫无边际地乱骂一通,如今她见父亲这个样子,心疼地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父亲对母亲这种叽叽喳喳骂街的方式感到心烦,站了起来丢下我们,自己走回房间里躺下。
我见父亲走开了,脚软软地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而母亲依然像只刚生蛋的母鸡一样,那张嘴没停止过,一直在叽里呱啦地骂着,但谁也听不出她到底在骂些什么,我心里开始烦躁起来,再也忍不住地对她恨恨地喊了一句:“你好烦啊!”
母亲见我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对她吼,更是气得跳起来,一边翻着我画满图画的课本一边大声地骂着:“满书都是鬼画符的,你哪里还有心思读书,我养你那么大,说你几句就受不了是吗?我们辛辛苦苦的起早摸黑地去工作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老师就是这样教你回家尊重父母的吗?”
我本来就为了这些担心遭到父亲责骂,看到母亲偏偏拿这些来说事,我哪里还敢再吭声,而母亲却越骂越起劲,甚至拿着我的课本跑进房间对着父亲嚷嚷着:“你看你看,整本书都是密密麻麻的画满这些鬼东西,哪来心思读书啊!”
我心里对母亲的厌恶感在迅速飙升着,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爱针对我,难道真的像奶奶说的,我真的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吗?又或许我是他们在路边捡回来呢?
这时,小叔从房间蹑手蹑脚地出来,背着一袋行李,偷偷地塞了颗糖果在我手上,摸了摸我的头,小声地对我说:“告诉奶奶,我出去几天就回来。”说完就溜了出去。
我对小叔去哪里根本就不在意,低着头看着小叔塞给我的糖果,对于自己这如此糟糕的事情而父亲竟然不打不骂的这种反常态,始终让我忐忑不安,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静寂让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休止迹象的母亲骂骂咧咧地从房间转了出来,见我拿着一个糖果在发呆,更是气不打一处出,一巴掌拍落我手里的糖果,骂着:“吃吃吃,死到临头也只知道吃,不知死的东西。”
我本来对母亲没完没了的火上浇油就恨到了极点,如今见她这样蛮横,一股热血倏地窜上脑门,反正挨打挨骂早晚是逃不过的,心底里的那种倔气猛地冒了出来,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对着母亲歇斯底里地吼着:“你老母的,我惹你什么啦?”
我说这话如同扇了母亲一个耳光,她惊愕地看着我,根本就不相信我竟然这样骂她,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一会青一会红的。突然,她跳了起来,戳着我脑门骂道:“你敢这样骂我?死王八蛋真的是皮厚了?不把你这层皮削了,我跟你挽鞋。”她骂着骂着一个耳光就对我扇了过来。
我看见她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已经早有防备,立刻向后闪避,下意识地把她手一拨,母亲想不到我会躲闪加上给我一拨,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脑袋直磕在硬邦邦的砖块地上,当即把额头撞得鲜血直流。我想不到事情竟然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心里后悔极了,手忙脚乱地忙去扶母亲。
母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甩开我的搀扶,跟着疯似的左右开弓对我劈头劈脑地一阵乱打,嘴里哭喊着:“我不想活了,你这个逆子竟然打我,就不怕雷劈了你。”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哪里还敢做声,任由母亲对我一阵暴打。
父亲听到客厅里的打闹声,气匆匆地从房间跑出来,见母亲满脸是血,再听到母亲的哭喊,一下子铁青着脸,转身在屋角拿起用来晾衣服的木衣架子,对我劈头就是一棍打了下来。
木衣架子是两个手指粗的实心杉木做的,打在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直教人眼睛发黑,我疼得忍不住撕破喉咙地大喊起来。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的惨叫停止,他手里的衣木架依然一棍接一棍地打下来,我身上立马就出现了一道道紫黑色的棍痕,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滚。
奶奶眼睛不好,一个人整天在东厢房里呆坐着,听到我呼天喊地的叫喊。循着声音顺着墙壁一边摸索着过来一边喊着:“哪有人这样打儿子的,不想要他就直接弄死他算了,不用打得这样叫人揪心啊!”
父亲根本不理会,下手越来越重,边打边怒气冲冲地骂着:“百行德为首,万事孝为先,这么小连自己母亲都敢打,长大了还了得,打死了算没生过你这种逆子。”
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身上,那种痛楚会使人灵魂抽离,当你最疼的地方接连承受着同样的疼痛就会慢慢失去痛的感觉,当你拼命叫喊直到喉咙发干,直到声音嘶哑,再也没有力气去喊的时候,你就会昏昏沉沉地直想睡过去。
我记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过去了,还是在做梦,我梦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全是白色光芒的地方,那里很宁静,在那里没有人骂我,也没有人打我,再也没有人把我孤孤独独地困在一个地方,那里所有的人都带着慈祥的笑容,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那种温馨,让人无法抗拒,只想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拢。
正当我快融进他们的时候,突然有个庞大的身躯压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拢在她温暖的怀里,硬是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回来。迷迷糊糊之中,我看见了奶奶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一张从我记事起,无数次那么近距离所见所触摸过的,让我无比熟悉的面孔。是奶奶扑在我身上挡住了父亲暴雨似打下来的木棍,叫喊着:“你真的想打死他吗?”
父亲见奶奶死死地护着我,把木棍一扔,紧闭着满含泪水的眼睛仰天一声长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养儿不教,父之过啊!”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房间,“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奶奶把浑身是伤、痛得已经站不起来的我抱在她怀里,摸索着我身上肿起来的棍痕,心疼地对站在一旁漠不关心正为自己擦脸上血迹的母亲喊着:“孩子都成这样了,还不去找些药油来给他涂上。”
母亲扫了一眼瘫软在奶奶怀里的我,恨恨地骂了一句:“这种逆子死了也不值得可惜!”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去了。
就在母亲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本来在激烈疼痛下都没流下的泪水这时候却从眼眶里不争气地喷涌而出,我紧紧地搂着奶奶,嚎啕大哭起来,这次的泪水不为别的,为了我那冷漠的母亲。
父亲走出房门是第二天的事了,他满脸的胡子渣,眼袋浮肿,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点也没了过往的神采,显然昨晚一直没有睡。
他走到涂满药油躺在床上的我跟前,查看了一下我身上的伤,叹了一口气,语重声长地对我说:“你现在的学业糟糕到如此地步,如果硬要升上去,恐怕你连小学都难毕业,我考虑了,你只有再留一级,我调动单位的事已经快批下来了,可以有时间好好辅导你,不过有一条……”父亲的语气忽然冷冰冰的:“不管怎样,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至于其它的事物,全都给我抛掉,以后见你再画那些乱七八糟的和写那些不三不四的,反正一切与读书无关的东西,就像现在一样见一次我就揍一次,绝不客气。”
就这样,第二个四年级我终止了我的梦想,尽管我没有再写再画,但还是常常不自禁地沉溺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我总感觉自己的构想好像无穷无尽,可是我真的没有胆量去碰这些,我知道父亲是说到做到的。
我重新把所有心思放回到学业上,才发现自己的学业早已给远远抛离了。尽管自己已经读过一学期四年级了,但在我印象里好像根本就没学过这些东西,上课时总感到莫名的恐惧,每次测试我都考倒数,我连刚升上来的新同学都跟不上。
老师还是以前那个老师,她已经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如果我有一点骚扰同学上课的嫌疑,马上就把我请出教室,让我远远地站在校园的操场上,我成了班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人。有时候升上了五年级的旧同学上体育课,在操场上见到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罚站,都会起哄:“场长又在值班了。”每次听到这些甚或是见到他们,我心里都不是滋味,二年级时候的同学都已经毕业离校了,我却还在这鬼学校呆着,而且呆成了大家的笑柄,那种感觉说也说不出来,反正上学上到这地步简直成了一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