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12）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十二章
图书馆和我们宿舍大楼是一墙之隔，它原名叫“秀川图书馆”，文化大革命时改为县图书馆。
它是高州县城惟一的图书馆,是一栋红墙绿瓦古色古香的木质结构建筑，远远看去，飞檐翘角，古朴庄重，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古典之中氤氲着淡淡的书卷气。
图书馆分上下两层，骑楼式，一楼实际上是个大拱门，直通旧城区。二楼东侧是藏书阁，西侧是阅览室。因为图书馆里面是全木质建筑，每次我们上去，往往故意放重脚步，脚踏着木楼梯发出的“咚咚”的声音就好像敲着一个木鼓一样。
文化馆和图书馆是同一个文化系统的姐妹单位，我们进出是无需什么证件的，就算借书也只是签上自己父亲的名字就可以拿走。
藏书阁是我常爱跑进去的地方，它分内外两间，里面那间是阴沉沉的，因为里面收藏的全是旧报纸、旧画刊和一些古字画，那阵子一本画刊不是普通人能常见到的，里面那些精美的画册让我爱不释手，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偷偷撕下来藏回家。可是好事不长，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过后没多久，书阁大门就开始紧锁起来，听说里面很多书画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不再对外开放了。
图书馆二楼靠外的一间偏房是儿童读物，我对那些尽是童话类的书刊不感兴趣，而在里间的藏书阁全是古籍，什么《三国志》、《白话聊斋》，翻几下都让人头晕，里面全是之乎者也，你曰我曰，看得人一头雾水，刚开始我东翻西翻，实在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书就随手扯了一本《红楼梦》，结果给里面复杂的人物关系弄得脑袋发晕，而且都是繁体字，记住了前面忘了后面，心里一赌气，我就不信看不下去，拿回家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就是。
看了两天《红楼梦》，一个字扳开念三次都看不明白里面写的是什么，里面人物又多，记得前面又忘了后面，什么惜春怀春的看着看着就分不清哪个跟哪个了，而且写来写去都是围绕着一个叫宝玉的男孩子老跟女孩子厮混的事，里面没有郭靖的神龙十八掌扣人心弦，也没有令狐冲大战光明顶的故事引人入胜，看得叫人烦闷。逼着自己看了几回，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只好拿回图书馆去。
图书馆拱门里很多小贩在那里摆摊，有卖水果的，也有卖小吃的，甚至卖菜的都有，不过最吸引我的就是一个书摊，竟然是摆小人书的，我头一次见有人在那里摆小人书，我好奇地跑过去。
摆小人书的是个长得黑黑实实跟我年纪差不多、个头却比我矮一截的小男孩，他把小人书全摊开在拱门路边。最吸引我的是他的书摊上有着整套整套的《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岳飞传》，我还没见过小人书这么齐全的，自己收藏的《三国演义》也不过是零星的几本，看到这些，我哪里还挪得动脚。
我蹲在书摊前，一眼就看到了一套工笔画的《红楼梦》小人书，心想有这套小人书看，那本厚厚的书就容易明白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几下，马上给里面精美的画工深深吸引住了，这套小人书就像一套精美的画册，人物线条流畅细腻，而且连背景图案都画得很仔细，每页都叫人爱不释手。
那摆书摊的小男孩见我拿着小人书在翻个不停，嚷开了：“别翻了啊，两分钱看一本，先给钱再看。”
我哪里有钱，而且看完整套起码都要两角多，我只好不舍地站起来，但是心里又痒痒，压制不住想看的欲望，心想回家碰碰运气再说，说不定母亲会大发慈悲，于是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见到我只是笑了笑，也没什么其它亲昵的话语，对我来说，我母亲一家人都是这样，古古怪怪的一点亲人的感觉都没有，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外公外婆抱我一次亲我一下，见面了大家也只是笑笑而已，我早已习惯了这种陌生的距离感。
父亲出差后，母亲第一次走出房门，她就在客厅里摆弄着她那台二手缝纫机，这可是她的宝贝，一有空时间就在那里弄个没完。
我犹豫再三，才壮着胆走过去，讨好地对母亲小声地说：“妈，能不能给我几分钱？”
母亲头也没抬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当我透明似的，只顾着弄她的东西。
我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心有不甘地再次小声地对母亲重复了一次。母亲依然如故，对我不理不睬的，我越发尴尬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外婆，只见她一直看着我在那笑着，好像幸灾乐祸一样，心里不禁毛躁起来，我猛地推了一下缝纫机，大声地说：“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母亲倏地站了起来，秀眉怒蹙，大声地骂着：“你是不是找打啊！”伸臂作状就要扇我耳光，我忙躲开来。
外婆这时候也开口说话了：“你怎么变得这么调皮了？你没见你妈正忙着吗？”
我呆站在那里，心里又委屈又有气，怎么我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是我的错？连外婆亲眼目睹的事情都这样说我，想起过往母亲对我的种种毫无缘由的责骂，我心里越想越来气，猛地一抬脚踢了一下母亲当做宝贝的缝纫机。
我的捣蛋更是惹起了母亲的怒火，她跳了起来，拿起量衣尺骂着追着我打。我绕着缝纫机一边闪躲开去，边跑嘴里边大声叫着：“你不是我妈，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妈，你就是一个疯婆子。”
母亲追我不上，气得把量衣尺朝我一扔，对外婆喊着：“你都看见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不孝子，我们俩夫妻不在家的时候，你最好就别来了，这个王八蛋肯定撵你出去的。”
外婆点着头应着：“我都看到了，以前你说我还不信呢？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他了。”
我听到外婆附和母亲的话，虽然不怎么在乎她来与不来，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白了外婆一眼，然后向母亲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跟母亲这样一闹，知道再想讨钱是没门的了，我心沉闷极了，心想把《红楼梦》还了算了，再也不看这些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了。
我闷闷地再次经过小人书摊的时候，脚又挪不动了，我蹲在书摊前，呆呆地盯着那套《红楼梦》，心里思索着怎样才能够看得到这套书。
那摆小人书摊的男孩看着我跑来跑去的，咧着嘴笑了起来，他看看我手里拿着的厚厚的《红楼梦》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神色，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拍了拍我肩膀说：“你年纪那么小怎么可以到图书馆大人借书处借到书看呢？”
我听他这一问，马上把心里的阴郁丢在一边,得意起来:“我借什么书都可以，而且藏书阁我都可以随便进出，没人管我。”
那男孩羡慕地说：“哇！你家人是在图书馆里工作的吧？”
我摇了摇头：“我爸是文化馆的，跟图书馆是一个文化系统，所以我可以进去啊。”
那男孩好像明白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对我笑了笑说：“是不是很喜欢这小人书？”
我点了点头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没钱看！”
那男孩左顾右盼地看了一下对我说：“你可以拿东西跟我换来看。”
我听得奇怪却又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附在我耳朵上小声说：“你帮我到图书馆里找几本小人书出来，我换给你看。”
我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着头说：“图书馆里我没见过有什么小人书啊。”
那男孩低声说：“你没进过少儿读物的藏书阁吗？”
我又摇摇头：“我对这些没兴趣。”
那男孩奇怪地看着我，低哝了一句“怪物”然后咧着嘴说：“你可不可以进去？”
我点了一下头，只听他继续说着：“如果你能帮我偷出《批林批孔》、《瓦岗寨》、《毛主席的红卫兵》的小人书，你可以随便在我书摊上挑一本换……”
没等他说完,我的眼睛已经瞪得大大的了,失声地喊着:“你叫我偷书？”
那男孩见我如此惊慌，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说:“一本小人书谁管你，自己想吧，反正我的书是两分钱看一本，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说完再也没理会我走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站了起来，见那男孩子低着头翻弄着一本小人书对我不再理睬，心想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以后少接触他就是，但是看到那套《红楼梦》静静地躺在眼前，好像对着我招手微笑似的，面对这莫大的诱惑，心里又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只好离开书摊走进了图书馆。
到成人借书处还书，少儿借书处是必经之路，今天我上图书馆的木楼梯不再像以往那样踏得“咚咚”直响，反而显得心事重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感觉有什么令我发慌的东西堵在心里。
少儿借书处值班的是一位身材高高而又微胖的中年妇女，印象里她好像是文化馆里谁的老婆，因为我刚搬来不久，所以对这些人也不大熟悉，只知道她是个为人热心和蔼可亲的妇女，至于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她见到我远远地就笑着说：“小钟钟今天怎么静悄悄的跑进来啦？我还以为是谁呢！”
我对她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好”然后跑到她服务台前瞧了一眼阅览室，见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奇怪地问：“今天怎么没人看书啊？”
那阿姨说：“周末大家难得放松一下不会往图书馆跑的。”
我“哦”了一声正想离开，突然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对着那阿姨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很多小人书，怎么阅览室一本也没有？”
那阿姨说：“都是些老掉牙的小人书，现在谁看这些，而且也不外借了，都藏馆了。”我心里一阵暗喜，我拿着手里的《红楼梦》晃了晃说：“有没有《红楼梦》的小人书？”
那阿姨摇了摇头，指着服务台后面的藏书阁对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你自己去找看看吧。”
我兴奋地“噢”了一声，绕过服务台，一头就扎进了藏书阁，隐隐听到那阿姨在我身后叮嘱着：“别把那些捆扎好的弄乱了啊。”
少儿藏书阁跟成人藏书阁摆设都大相径庭，几排三四米高分七层的木书架，十几米长长的摆满分好类的书刊，不过这里全是些我完全没有兴趣的童话书和少儿画刊。
藏书阁里尽管亮着灯，但因为面积太大了，显得很昏暗。我好不容易在一个靠窗的地方找到了堆积如山的小人书，我兴奋得不得了，可是当我翻弄了几下后又失望到了极点。那些小人书很多是用油纸包起来了的，长长地捆着一条一条的堆在那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大都是些缺页烂角的而且很多都是相同的小人书，大多都是我看过了的或是些木刻版和影视版的小人书，我对这些版本的小人书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时候那阿姨进来拿书，见我在那里发愣，就说：“找到了没有？”我摇摇头说：“都是些烂了的，大都是一样的。”
阿姨拿着她要找的书，边走出去边说：“没找到就算了，千万别翻乱那些捆好的，知道吗？”
我应了一声，气馁地抬脚踢了一下那些捆着的书堆，正想出去，却不想我这一脚竟把包着小人书的油纸踢破了，撕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吓了我一跳。
我东张西望见没人留意，忙把那捆踢烂的一面转过去，心想以后你们发现这里烂了也说不得我了，谁知道是不是老鼠给啃烂的呢。谁料我刚搬动那捆书，那油纸烂口竟然全裂开来，“哗”地一声，整捆书从中间断开，里面的书全散落在那堆烂书中。我拿着那张裂成两瓣的空油纸筒，呆在那里心里直叫苦，心想这回肯定挨骂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许我自由进出藏书阁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偷偷看一下书阁门外，只见阿姨在帮借书的人做登记，根本就没留意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镇定下来，急急地把手里的烂油纸往书架靠墙的隐蔽角落一塞，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在烂书堆中央挖了一个坑，手忙脚乱地把掉出来的那些小人书拼命地埋到里面去，也没去留意这是些什么小人书。
刚处理好这些小人书，又有人来借书了，眼看那阿姨就要进藏书阁来，我见书堆没什么破绽，正想逃离这里的时候，却瞥见还有一本掉出来的小人书散落在木书架下面，再埋进书堆里是来不及的了，只好塞进裤腰里，随手在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带着狂跳的心走了出去。
阿姨正拿着书签要进藏书阁给人找书，见我拿着一本书出来，指指服务台上的一本登记册说：“我正忙着，你自己去登记就可以了。”说着就进藏书阁去了。
我见根本没人留意我鬼鬼祟祟的行为，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登记好书刊名签上父亲的名号，我跟阿姨道了声别，连那本《红楼梦》也没来得及还就匆忙地离开了图书馆，在下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脚肚子有点软软的，原来做贼也要好的心理素质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