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13)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十三章
从图书馆出来,我一路小跑着回家,可家门已经是紧锁着的,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外婆和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进了屋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去了,虽然现在回到了家,但想起自己整个偷书的过程,手脚还是有点软软的。
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尽量去平复自己偷东西时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把裤头里的小人书拿出来,趴在床上翻了起来。
这是一本《西厢记》,我对里面的故事没多大的兴趣,能让我兴奋的是里面的画页跟那小子书摊上的《红楼梦》一样,都是些精美的人物工笔画,那些人物的工笔造型,与《红楼梦》那些工笔画工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引人入迷,让我爱不释手。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心痒痒起来,手指在小人书上跟着上面的人物线条划着。
自从父亲那次的警告,我除了美术课以外,已经两年多没拿起笔画过自己想要画的东西了。那么长时间没画画,恐怕自己都已经生疏了,不过我临摹东西的能力很强,画什么都是一笔而成,特别是山水画,只是我的素描阴暗面不好,所画的人物画比较平面,缺少立体生动感,这是我最想去学会的。
我手指跟着小人书上的图画线条划着画着,忍不住索性翻身下床,找出笔和纸,照着小人书临摹起来,心想反正父母都不在家,我可以随心所欲了,如果母亲回来,我尽量躲着她就是。
我不知道画了多长时间,直至亮起了灯我才发觉已经很晚了,但觉得奇怪的是,母亲一直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客厅上那挂钟在“滴嗒滴嗒”地响着。
我从没见过母亲没事的时候出去那么长时间的,觉得奇怪起来,跑到厨房一看,见饭锅依然是冷的,心里不由嘟哝着,母亲不会跟外婆回娘家了吧?大概连饭也不回来煮,是跟我怄着气呢!
我也没在意,自己去拿锅淘米煮饭,当我揭开米缸盖的时候,才看见满满的一缸大米上放着一张字条,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我找你父亲去了,你到奶奶家吃饭,家里米留着喂鸡。”
原来母亲找父亲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这个人老是这样,永远是一根筋,只要想到什么,也不去顾忌什么后果就去做,而且常常突然做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我对母亲的行为没有多大的反应和想法,她去也好不去也好,这几年来,我已经对母亲的一切都变得没有任何的在意,反正她每对我发一次脾气,我心里就加深一次对她的讨厌。
这里离奶奶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是让我走路去吃完饭又走路回来,说不出有多麻烦。
我呆了半响,尽管说是不在意,但肚子还是觉得闷闷地说不出什么滋味,心想现在正饿着,也管不了那么多,先吃饱再说。
饭煮好了,可是家里连根葱也没有,我只好把酱油倒在饭里搅匀来吃,记得小时候,也常常这样拌着吃,那时候的酱油咸咸的带着一点甜,味道也不差。我把吃剩的米饭,糠也不拌搅,全倒进鸡笼里,然后打开电视看到半夜才睡觉。
因为昨晚看电视看得太晚了,又忘了调闹钟,结果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时间已经整整迟到了一节课,反正去也挨罚不去也挨罚,现在父母都不在家,不去上课也没人知道,我想着又躺下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看看闹钟是下午时间,本还想赖在床上,可是肚子饿得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脸也懒得洗,像昨天那样胡乱煮饭吃了。一整天我都呆在家里,因为闲着无聊,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那时候白天是没电视可以看的,我只好对着小人书又临摹起来。
画着画着突然我心里想,那些散落出来的肯定有很多这一类的小人书,而且我把它们埋在那里迟早给人发现,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第一时间怀疑到我身上,然后出一道禁令,再不许我进入藏书阁了,这样多没意思!真是这样我倒不如把那些小人书全“偷”出来。
一想到这些我心就打鼓起来,隐约又觉得这样不怎么好,头一次“偷”书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原意,现在再去那就是真的是偷了,我就是贼了。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当看到那些精美的小人书,心里就倒腾不休,一咬牙还是下了偷书的决定,我发誓只是把那些埋着的小人书偷出来,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以后再不去偷了。想到这里,心里的罪恶感轻松了许多,我把手上临摹着的画扔下,一溜烟又跑去了图书馆。
那阿姨见我来了笑着说:“你昨天才借的书那么快就看完了?你是看书的还是看里面的图画的?”
我装模作样地摇着头说:“我拿回去翻了几页才知道自己看过了的,所以拿回来换一本。”
阿姨笑着摸摸我头也没再去理会由着我又跑进了藏书阁。
我用最快的速度,从那书堆里翻出五六本小人书出来全夹在裤头里,然后用外衣盖着。我身上外衣比较宽松,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照样子再夹几本也不会给人发现,但我不敢贪心。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随手在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定定心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这次我好像没有第一那么紧张了。
这几天,我用同样的手段不停地从图书馆里偷小人书,甚至有时候我故意借些薄薄的童话书,这样可以一天跑几趟。因为跑的次数多了,那阿姨也懒得去理会我了,干脆让我自己填借书册,自己消名字,这样一来我进出更频繁起来。原本是想只拿完那些散落的小人书就收手,可是拿开了,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拆了一条又一条包裹起来的小人书。
可能人性就是这样,只要贪婪在,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就好象有某种东西在你背后驱使着你,让你鬼使神差地继续下去。
学校里,老师对我这种学生也爱管不管的,把我调到最后排的位置那里坐着,你爱来上课也好爱不来上课也好,你只能在教室的后门进出,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学习,连罚你也省了。我也随着自己,闹钟也不调了,能准时醒来就上课,迟到了就在家里画画去图书馆偷书。
就这样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我差不多都呆在家里,而在这段时间里,我竟然从图书馆里偷出来两百多本小人书。现在我不但把中国四大名著的工笔画小人书集全套,甚至除那摆摊小子所说的那几本小人书之外,我还拿出很多像《红灯照》、《白毛女》之类的小人书,心想那小子的小人书摊上的书也比不上我多了,而且我有的,他肯定没有,我不禁得意洋洋起来。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小人书,又让我担忧起一件事来,就是给父亲知道它的来路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藏在床底下是不可能的,每隔两天母亲就会把全家上下打扫一遍,我房间里唯一可以藏的地方就是放在床头的那个红木箱了。
那个四四方方的红漆木箱是我装衣服用的,我现在睡的床和这个木箱都是父母结婚时仅有的两件家具,搬家后都成了我的专用。我把木箱里的衣服全清了出来,再把小人书整整齐齐地放在底层,然后在上面铺上几件薄的衣服掩饰。
其实我把衣服全翻出来也没几件,不是父亲没给我买,只是除了校服外就喜欢穿绿军装和蓝军装,这种装束打扮都是我打小的癖好,反而给新衣服我穿着难受,就算买了我也不会穿。很多新衣服从买回来就一直躺着,随着我身高体重一年一个样,都没法穿了。看我糟蹋的衣服,慢慢的父亲也懒得理我了,而我母亲肯定不会翻我那个箱子,因为她常说我那个箱子堆着的衣服像是腌菜似的,看着就想骂我,所以平常帮我洗好的那些干净衣服只是往我床上一放让我自己收拾。
日子就这样在我难得有的自由空间里悄悄地流逝着,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我每天早上就把整整一天的饭煮好,天天吃着白饭混酱油,再把剩下少得可怜的米饭拿去喂鸡,日子倒过得优哉游哉。不过好几天没沾油腥和青菜,慢慢觉得脚软软的少了力气,好几次蹲下站起来就眼发黑,浑身乏力的,好几次想把家里的鸡杀来煮了,可是我不知怎么弄,只好算了。
知道我自己一个人在家,胖子和何小路星期天一大早就跑到我家里来。
胖子一见到我就嚷开:“你死啦!几天旷课,老师把你名字贴在开除的黑名单上了。”
我正在煮早饭,听到胖子的叫嚷,转过头来盯着胖子,这小子老喜欢小题大作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又把事情添大来吓唬我了,不过是真是假,我心倒是担心起来。
何小路跟在胖子的后面,见我紧张的样子,笑着说:“别听他的,老师只不过把你当成了典范,在班上点了你的名,让大家不要学你。”
我听何小路这么一说,提到喉咙的心才稍微放下来,冲着胖子就一脚,这小子就会吓人。
胖子笑呵呵地躲开去,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都快毕业了,你本来学习就跟不上,就算学校不开除你,你也读不下。小学都留了两级了,给你再读下去你也没脸见人吧!”
胖子的话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一下抽在我心上,其实父亲让我留级已经在我的心上深深烙下了自卑,每当遇到以前的同学,我都无法正视他们,甚至回到学校,我都感到好像有着很多怪怪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向我投射过来,令我像少了底气一样不能仰起自己的头。想到这些,我心情一下跌到了谷底,连煮饭的心情也没有了,把饭锅一搁,对胖子他们嚷着:“我们出去钓蛇去,闷死了!”
何小路盯着我搁下的饭锅,扯着我说:“我昨晚看电视,介绍的是什么民族烧的竹筒饭,说得那味道我现在都流口水,不如我们去烧竹筒饭去。”
胖子翻着白眼说:“是云南傣族的,一点知识也没有,那是要新鲜的竹子的,我们去哪里找竹子啊?”
我听到他们一说,也来了兴趣:“我知道哪里有新鲜的竹子,就在我以前住的地方,那里沙滩全是竹子,这锅的米已经淘过了,我拿去喂鸡,小路去我米缸装米,胖子在厨房里找需要的调料,我们今天去野炊。”
我分派着事情让他们各自忙碌开来,说到有玩的去处,大家兴致高涨起来。
何小路最为兴奋,他蹦着跑到米缸边上,掏摸了几下,见没东西装米,把我的书包倒空,把原本还有半缸的大米全都给倒进了书包。不知道是不是怕没地方淘米,竟然又把米倒出来,淘干净才装进书包里。结果十几斤米湿淋淋的压着他直不起腰,倒腾了几下又怕累了,竟偷偷把一半湿了的大米倒进了邻居的鸡笼里去喂鸡,气得我追着他就捶。
等回到厨房,差点没晕倒,胖子在厨房里把油盐酱醋的全搬了出来,把我母亲的洗脚盆放置在地上,然后醋倒点油倒点在调味,味道不对就倒掉重新调过,结果弄得满地都是油淋淋的,油瓶、醋瓶、酱油瓶全给他捣空了,横七竖八的倒躺一地,原本我能吃上半个月的粮食,全都给他们这样糟蹋掉了,把我气得差点没把他们一脚踹了出门。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再生气也没用,想到明天要断粮了,真让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去玩的心情一下就没有了。何小路把湿了的大米,给我留了一点出来,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都已是六月份的大热天气了,第二天这些大米都变潲了,我只好全倒给鸡吃了。
胖子跟何小路浑然不觉把我害苦了,一路上两人没安静过的在打打闹闹,不时要扯着我加入他们的疯闹,我哪里还有心情,也懒得跟他们两个抱怨个没完,我一直闷闷不乐地领着他们来到我以前所住的安荣巷。
刚走进巷口,就见到旧邻居二婆佝偻着腰在扫地。
二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是这街道区委会原街道办主任,退休下来后也没闲着,每天都会把整个小巷打扫一遍,日复一日的没停过,她常常念叨的口头禅就是:“革命要继续,五讲四美不能丢。”
打倒“四人帮”后,二婆可能年纪大了,脑袋慢慢变得糊涂起来,连口头禅也变了,见到谁随地扔垃圾,她就会追着你骂:“你们这班反革命,破坏社会的歹毒‘四人帮’。”可能大家都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也知道二婆现在是老糊涂了,谁也不会去计较,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小毛孩总是爱捡着她的话做笑料。
何小路跟胖子打闹着一头扎进了巷子,像两只没头的瞎苍蝇,根本没留意到二婆把垃圾东一堆西一堆的扫在巷子那里,我想提醒也来不及了,何小路一脚就踩上了一堆垃圾,把垃圾踢得散了一地。
胖子见何小路踏了一脚的脏垃圾,幸灾乐祸地拍着手大笑起来,何小路见胖子取笑他,老羞成怒地把垃圾往他身上踢,而胖子也不甘示弱照样回敬过来,一时间,两人把巷子里的垃圾堆都踢得全飞散开去,两个人疯起来,我喝都喝不住。
二婆在远处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可能眼睛不好使,没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拖着老态龙钟的身躯走了过来。我一见就知道糟糕,肯定又给二婆追着骂了,正要招呼小路他们快走,何小路跟胖子闹开了就停不住,还是你一脚我一脚的在闹。
这时候,二婆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我身边,也不弄清是怎么回事,她气呼呼地突然举起扫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没头没脑的就是一拍,嘴里还骂着:“你们这帮反革命,歹毒的‘四人帮’,净搞破坏的坏蛋。”
我知道二婆肯定是老糊涂认错人了,本不想去跟这个老太婆计较,可是她手里的扫帚是用松树枝捆扎起来的,因为长期在地上摩擦,树枝头已经给磨得尖尖的,这样没头没脑地给她拍落下来,脸上马上火辣辣地被划了几道血痕,气得我一把去抢过她手里的扫帚,想把扫帚扔得远远的解气。谁知道二婆真的太苍老了,根本受不了我这么一拖拉,竟然步履蹒跚向前冲了几步,一下扑到在地上,手脚在地上挣扎划着,说什么也爬不起了,这一下子的变故,吓得我魂都掉了,急忙扔下抢过来的扫帚,急忙去扶她,可是她软软的好像全身没了骨头,怎么也站不起来。
胖子和何小路也吓着了,都停止了打闹,两人脸色青白,看着我吃力地扯拉着二婆,张着嘴巴在那里发傻,急得我直向他们叫嚷:“你妈的,还不快过来帮忙。”
胖子听到我叫喊才抖着腿蹭了过来,我们两个人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二婆干枯的身体扶起了半截,只见她双眼紧闭,手脚一直在颤抖着,鼻子也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这下我们真的吓得脚都软了。
何小路跑了过来,俯身去看了看二婆,然后往巷子前后看了一下,对我和胖子低声喊着:“没人看见,还不快走,给抓住枪毙的。”
我和胖子吓得哆嗦着把二婆的身子重新放下,两个人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我都快崩溃了,心跳得像掉了出来似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小路一把扯着还在发呆的我和胖子,拖着我们似的,头也不敢回向巷口外飞跑。
我们三个人一路默不做声地跑着,大家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也不敢走大街,净往那些小巷里钻,就好像满街都是抓捕我们的人似的,当大家散开各自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用来装米的书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弄丢了。
我跑回家里,心里还是慌张得不得了,我把家门紧紧关闭,躲在房间里,浑身冷汗顺着脖子滑下,整个背后冰凉凉的。我跳到床上往被子里钻,像鸵鸟一样,反正蒙着脑袋,什么也见不着心就没那么害怕了。我知道这次我惹祸大了,如果二婆真的给我这么一拖拉,闹出个什么事来,我别想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心才稍稍平静了下来,照着镜子,脸色是苍白苍白的。天色好像也不早了,因为早饭根本就没吃,连吓带饿,浑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跑到房门那里,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觉得没什么特别的,才安下心来,但还是不敢去开门。
我闷在家里,心烦烦地东翻翻西找找,明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总是希望出现奇迹,但到了最后还是彻底地失望了。实在太饿了,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倒在床上,鞋也懒得脱,闷头就睡,我不知道书上描写的那些饥饿的人是怎样的滋味,我只知道我的胃直冒酸水,但愿睡着了可以忘却这些。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灰沉沉起来,乌云层层叠叠的,好像要下雨了,风也明显大了起来,从窗外刮进屋子里,掀得靠窗的书桌上的那些书本“悉悉索索”地响着。我又饿又怕,总感觉有人在敲我家的门似的,一直不得安宁。
我肚子一直不停地咕咕打鼓,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烦得心直窜火。见时间也不早了,心想那么长时间了,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干了些什么,也希望二婆只是跌倒,就算有什么事也真的是老糊涂了,认不出拉倒她的人来。我一咬牙,索性爬了起来,开了门,跑到厨房提着菜刀就直奔鸡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