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花儿和白花儿
两只猫,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黑的有如锅底,唯有两只圆溜溜的大眼在灯光拂过的夜幕里烁烁放光;白的好似漫天大雪,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地面,若非四朵流动的肉红色梅花,任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黑的只在无人的静夜,悄悄地溜进我的梦境里几回,当我伸出双手去抚摸的时候,却只剩下两声温软的“喵喵”的啼唤,在帘外朦胧静谧的月色里徘徊;白的却自觉得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士,只要我稍稍抬一下眼睛,对面斑驳的墙壁上,就有一个玲珑俏丽的身影滑入我的视线,那双黄褐色微微张开的眸子啊,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我张开宽厚的怀抱!
黑的叫花儿,我曾经反对,如此单纯的毛色,岂是一个“花儿”所能形容?白的也叫花儿,我却鼓掌赞同,既然心爱的姑娘如此称呼,想必有她充足的道理!黑的花儿曾经离我很远,一只中了毒的老鼠,夺去了它眼底的清澈,脚底的伶俐;白的花儿曾经离我很近,甜蜜的电话粥,长长的书信里,一度,它是出现的最为频繁的字眼儿。中了毒的黑花儿从此学会了沉默,无论清晨还是黄昏,浓密的桐阴下,就是它不离不弃的家;隔了时空的白花儿却成了半空的云朵,只随着倏来倏去的风儿,忽而露个笑脸,忽而踪迹全无。
我看着眼前的黑花儿,想着远方的白花儿。黑花儿是我从小养大的,一母同胞,兄妹六个,唯有它“两眼一抹黑”,我的自私和喜爱的心理阻止了那么多伸出来的手;白花儿却是地地道道的草原移民,居住在夏天空调冬季暖气的楼房里,主人的怜爱,给予了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滴滴的贵小姐的生活。黑花儿没有中毒没有痴傻之前,活脱脱就是一副“败家子”的形象:兰花盆里,它滚来滚去,金鱼缸前,它逡巡觊觎,梧桐树上的秋蝉,平房顶上的麻雀,没少填补了它的五脏庙;白花儿没有被遗弃之前,肯定赚足了四处流浪的猫咪们羡慕的眼神:馒头,不吃,面条,不吃,肉带了骨头,不吃,鱼没去五脏,不吃,为了伺候它,据说全矿最有耐心的女主人差点儿也急出了眼泪。
然而,有一天,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黑花儿出去了一趟,几分钟后就在我的跟前打起了滚儿;白花儿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它的主人。我知道,黑花儿肯定知道自己大了,希望在我的跟前秀一秀它的“拿鼠绝技”;我知道,白花儿不过是想像以往那样出去撒个欢儿,主人的餐桌上绝不会少了它的那一份儿美餐。只是,黑花儿不知道,那只不大点儿的小老鼠刚刚吞食药饵;白花儿也不知道,一纸调令,已在数日以前就交到了它的主人手中。黑花儿也许就想换换口味,白花儿也许根本就没做他想。但是,几分钟的工夫,也许更长一点时间,黑花儿与快乐绝缘;白花儿与宠爱无关。
失去了快乐的黑花儿不知道饥饿,感觉不到寒温,一声不响,默默趴伏;被亲情遗弃了的白花儿,饿了没人管,冷了没人问,凄凄啼唤,四野乱跑。好在,黑花儿还有一个不错的母亲,黑底白花,温良恭顺;好在,矿区还有一间敞亮的食堂,剩饭可以充饥,长椅可以安眠。黑花儿的母亲一天好几次叼着黑花儿出来进去,晒晒春日的暖阳,躲躲盛夏的急雨;矿区的人们依着自己的心情,扔一点儿碎肉,丢半块馒头,伸出指尖戳弄一下白花儿的鼻尖儿,或者一声呵斥:死猫,躲远点!黑花儿也没少遭人嫌弃,踢一脚,吼几声,好在它已经痴傻,无所谓厌恶还是喜欢;时间久了,白花儿也习惯了食堂里的各色表情,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为了活着,一切都得忍受。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走进家门,一个黑影忽的从我眼前闪过:黑花儿,已经长足了个头的黑花儿,正叼着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老鼠颠颠地跑到它的母亲跟前,放下,呆坐,眼睛看向它的母亲。我还没来得及揉搓一下惊呆了的眼睛,小妹同样充满惊讶的声音就已经在耳边响起:快看,快看,傻猫竟然捉住了老鼠,自己还不吃,还知道送给一直照料着它的母亲!我紧走几步,仔细去看:黑花儿的眼神依旧呆滞痴迷,但是,夕阳的余晖下,分明多了几许热切和温情。
还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她一如既往走进食堂打饭,那个雪白的毛团却没有满食堂里乱转,回身去看的时候,长椅上,夕照中,白花儿懒洋洋地卧着,不断地吞吐着小舌头舔舐着后腿。原来,白花儿不知在何处调皮了一次,后腿被撕裂的伤口上已经钻进了白森森的蛆虫。食堂里人来人往,却没有谁关注到它惨兮兮的眼光。不是她赶紧奔回宿舍,拿来了药品和纱布,用牙签剔出了蛆虫,白花儿也许会像那些流浪的猫咪们一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生命。
那个夏天之后,直到次年的秋末,黑花儿一下子从“废物”“傻猫”变成了我们全家的宝贝,尽管它再也不会“喵喵”地冲着我们叫,不会腻歪在我们的腿缝里钻来钻去,无论昼夜冷暖,它依旧只知道傻呆呆地卧在梧桐树下,需要我们喂,需要我们抱进来抱出去。平常闲聊,只要提起它,父亲总是忍不住长吁短叹:很多人啊,为什么赶不上一只傻猫呢?
那个夏天之后,直到次年的初夏,白花儿就成了她的贴身跟班。她去上班了,它安静地卧在阳台的暖气片上;她提回了精美的伙食,它就赶紧扒上去“呜呜”地大嚼大咽,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翻着蓝汪汪的眼球盯视着这一位赐予了它二次生命无微不至照料着它的姑娘。到了晚上,它趴伏在沙发上看她织毛衣,蜷缩在被角惬意地打着呼。它的梦里一定有个安详的所在,或者,那连绵不绝的“呼噜”声就是对这个所在最温暖的感谢。
黑花儿就这样滋润在我们关切的目光里,直到有一天的清晨,我们忽然在花架下的缝隙里找到了它的尸体,也许死去还不久,柔顺的黑色长毛下,余温犹存,但是原因,却谁也不清楚。
白花儿就这样颐养在她的电话和信函的喁喁叙述中歆享着她的关怀,我的惦念。直到有一天的黄昏,她撕毁了信件,掐断了电话线,那个雪白的毛团,那个千里之外广阔草原上温顺可爱的白花儿的消息,就此被大漠风沙,千山万水,永远地隔断。
我怀念黑花儿,它那痴呆的眼神里,凝注了对于爱的最好的诠释。
我想念白花儿,它那蓝汪汪的眼睛里,有我最难排解的牵挂和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