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蔓草(17) 第一部 流失的童年 第十七章
环城中学是一所专门接收来自邻近乡镇农村学生的小型中学,学校办学时间并不长,它座落在县城东郊四面环山的山脚底下,一条小河流从学校前延伸开去,河道上,一块两人宽的长水泥板连接着两岸,而河对面是一片桑林和光秃秃的山岭,放眼所及全是荒凉的山野。
从县城出发,穿过杂草丛生的窄窄田埂和一条坑坑洼洼的山道,再走上一段沙石铺成的小路,就可以看到几栋破旧不堪的教学楼矗立在一片高低参差不齐的绿树林中,因为在这所学校就读的学生并不多,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破旧简陋,毫无生气。
父亲给我选择这所学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所中学,当我走进这所连校门都是木头搭建的陌生学校,特别看到这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是一身麻衣粗布、灰头灰脸的农村孩子打扮的时候,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并不是想说自己条件比别人优越,只是近来文化馆要求父亲办一个粤剧班为粤剧团挑选人才,来了一批农村学生,几十个人整天在文化馆排练厅里练发声,一大早就怪声怪气的,喧声扰耳。父亲在外人的眼里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对于一些远道而来的学生,他尽量地给予帮助,甚至在自家客厅里搭起几张简易床,安排他的学生在家里住宿。
虽说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学生朴素敦厚,做事落落大方不拘小节,但他们却忘记了在我们家只是个客人,有时候,口渴了就跑到我们家厨房里,拿起勺子在锅里就兜起冷了的粥水来喝,然后洗也不洗,也不理会干净不干净就把勺放回你原来一堆干净的碗筷中,让人感到恶心。而且他们的穿着都是邋里邋遢的,差不多都是清一色打着补丁的灰外套,蓝裤子,一对旧军布鞋,排练回来,洗都不洗一下,旧军布鞋一脱就翻上了床,那双臭得像死老鼠味的脚,把人熏得仰后倒,所以我对那些农村出来的人没有几分好感。
走过一条连走路都能扬起漫天灰尘的小沙路,原本被浓密灌木遮挡起来的小径一下子变得视野开阔起来,一片甚至还可以闻到淡淡新鲜泥土气息的黄土地广场就呈现在我的眼前。
广场上,人群一簇一簇的,看这些人的打扮都是这里的学生,他们围着一些卖橄榄和其它小吃的小贩,叽叽喳喳地像群觅食的麻雀。可能由于刚开学人多吧,那些小贩也不失商机地蜂拥而至了。
我邹着眉头,背着军绿色的书包,看着自己的脚尖走上了这个广场,我把自己的脸埋在双肩下,不想去看人也不想别人看我。我的教室就在广场的对面,路并不长,但我却感觉自己走了一万里的路。此刻我的心情差极了,特别看到这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所见的每一个人,在我眼里都是那么的土里土气,我的脚更重了,每一步都让我感到吃力,好像前面都是重重的障碍,我走进的不是一所学校,是地狱。
广场的泥土踩上去还是软软的,没走几步,我的双脚已经粘满了厚厚的泥巴,走起路来一边高一边低的,让人难受。这时一群个头比较大的学生,拍着一个磨起毛皮的篮球从我跟前跑过,我略抬了抬头,才注意到这个广场两头竖着的两根水泥柱,在那高高的水泥杆上,横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各挂着一个圆形的铁圈,风一吹,那铁圈就在风中荡悠着,发出“琅琅”的响声,我看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个球场,只是这球场的一切都让人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我终于走到了我的教室门口,但我并没有急着进去,只是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看,因为是新学期,大家还没有安排座位,而且老师也还没来,所以教室里闹哄哄的散满了一堆新同学,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知道都是互相认识的,只有我成了孤独的人。
我闷闷地蹲在教室门外,根本没有想进去的念头,因为我看到教室里几个男孩子脖子上竟然还挂着一条蓝白格子的汗巾带,那副样子就像菜市场那些挑着菜担子出来的农村大爷,甚至有个年纪比较小的,鼻子上竟然挂着鼻涕,随着一呼一吸,鼻涕在他上唇一进一出,看得我心里说不出的厌恶,真想就这样跑回去,可是这一切都由不得我,我只能默默地遵从父亲所有的安排。
我们的初中教学楼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新的独立楼体,四周花木掩映,绿树成荫,倒是个景色怡人的地方。教学楼背后是个很开阔的山坡,漫山遍野盛开着一种橘黄色的野花,那些野花朴实而热烈地绽放着,远远望去,一片橘黄色的花海,不失又是一处亮丽的美景。一阵凉爽的山风拂面而过,清晨遗留在花木上的露珠纷纷坠落,在这青翠欲滴的树林里,响起了一片“沙沙”的天籁之音,给人一种清新如洗的感觉,加上不时从山上传来闲鸟充满生机的叫声,生命蓬勃的气象四处可见。
可是在我眼里,这里到处都是新挖的泥土痕迹,杂乱无章,看着让人心生厌恶,而且当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来的时候,一些由于开山而砍倒的堆积在教学楼边上的小树干,在火辣辣的阳光的熏烤下,一股浓浓的刺鼻的草根味充斥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甚至不知是谁在楼房后面山坡上搭起了一个鸡窝棚蓬,那些霉烂的草根味夹杂着从鸡窝里飘散出来的鸡屎臭味,让人只想作吐。
太阳已经挂得老高了,我们的老师却迟迟未到,绕了一圈教学楼,四处走走看看的我感觉有点乏了,索性坐在教室门前的水泥阶梯上,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里乱挑着。
一只从鸡棚里跑出来的老母鸡,在教室门前到处转悠着,不时在泥地里用他尖利的爪子刨着觅食,见到我在那里挑着地上的泥土,弄得满天飞扬的,以为有好吃的了,拼命地跑了过来,在我挑起的一个个小泥坑里用尖尖的嘴啄了几下,然后挥着它肮脏的爪子刨起来,那爪子翻起的泥沙弄得我满脸都是,气得我拿起手里的树枝朝他脑袋就敲过去。那老母鸡被我这猛地一敲,受了惊吓,尖叫着拍打着翅膀,扑哧扑哧地跳了起来不分东西南北地乱蹦,结果又一头撞在墙上,翻了个跟斗,歪歪斜斜地跑回窝里去了。
这时,一位身型微胖的中年男子,晃悠晃悠地从球场上走了过来。他一脸从容,神色悠闲,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老师来了,正想站起来,可当我看到他一身的打扮,我又否决地复坐了下来,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汗迹斑斑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着的灰色长裤倒卷于膝间,满是泥巴的双脚,怎么看都像是刚从田里上来的乡巴佬,而且他左手提着一吊半肥半瘦的猪肉,右手拿着一大扎青菜,俨然某个村庄过路的客人。这里四周都是村庄,教学楼边上有条小径不时有些村里人从那里过往,我在这里坐了半响,都已经见了几个这样的人了。
我毫不在意地又垂下头来,继续玩弄着手上的树枝,却不料那个乡巴佬竟然直奔我而来,一下子站在我跟前,我才吓了一跳,惊愕地仰着头看着他,心里弄不明白这个人想干嘛。
“你是干什么的?”那乡巴佬盯着我劈头就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心想这个人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有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稍稍镇定了一下,倒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反而觉得这个人有点厌烦,特别看他一身乡巴佬的打扮,心里就来气,于是也瞪着眼睛回敬了他一句:“我干什么的关你鸟事!”
乡巴佬见我竟然用脏话来顶撞他,反倒愣了一下,语气重了起来:“你干嘛打我的鸡?”
原来是鸡的主人,我的心更淡定了,翻着白眼说:“打狗看主人,打鸡也要看主人吗?它是你生的啊!”
乡巴佬给我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起来,他严颜厉色地对我喊着:“你是哪个班的?给我站起来。”
我给他这么一喝,内心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我嘴里却不服软地也跟着他大声喊着:“我就爱坐着,管得着吗你。”
乡巴佬脸色铁扉,肥胖的脖子上所有的经络因激动都凸显了出来,他连珠炮似的嘴里只说着一个“好”字,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直奔向我的教室。看着他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巨浪一样对我盖了过来,按捺不住狂跳起来的心立时便凉了半截。
我的预感永远是正确的,乡巴佬一进教室,里面所有的同学都齐刷刷地喊:“老师好!”喊声一落,一个胖脑袋从教室门内闪出来,对我冷冷地说:“你就在那里坐着吧!”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开学第一天,老师就提出要见家长,说不见到我家长就不给我发课本,
这个死胖子公报“鸡”仇,竟然对我下这样的毒手,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一股气憋着难受,忍不住朝着路边的树木一阵乱踢,然后毫不理会路人对我投来惊异的眼神,我仰头大喊:“我讨厌死这个烂学校了。”
为了这事父亲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都不怎么好看,虽然对我没有过多的责罚,但整天对我黑着脸一言不发的,让我如坐针毡,我在家里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做出什么令他不顺眼的事,对我又是新旧帐的一起算,再来一顿海扁。不过这种沉闷得让人心生恐惧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们家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文化馆又迎来了粤剧班的第二批学员,不过这次父亲接回家住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虽说这个女生穿着同样是那么素,但比之前的男生整洁多了,而且她长得很清秀,肌肤白皙如水,未说话脸先红,丰满的胸口一起一伏的,泛着少女独有的羞涩之美。
那女生叫小玲,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是个勤劳礼貌的女孩子,整天围着我父母“师父”“师母”甜甜的叫,因为她在我们家搭伙,所以每次吃完饭都主动抢着去收拾,排练回来第一时间就是把我们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父母喜欢她得不得了,见人就夸她,有什么好吃的,都留有她的一份。她的到来,给我们家增添了不少的欢乐和笑语。也自从她来了后,家里多了一种淡淡的兰花的香气。
不过人世间的一切快乐都是那么的短暂,它永远不会在生活里连贯着伴随人们太久,就好像上帝给饥饿的人们施舍了一个开心果,当你把它狼吞虎咽地吃掉,它就会很快在你胃里消化了。
父亲对小玲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甚至可以说他这种热情和关怀有点过了份,一会说晚上有蚊子,给她买回来了蚊帐,一会说天气热,给她买回来了电扇,有什么好吃的,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她,他还在客厅里挂起了一块布帘,说她是个女生,在客厅里无遮无拦地睡着终究不方便。
这一切,母亲都是看在眼里的,渐渐脸色不怎么好看起来,一改以往对小玲的亲昵,常常挑三拣四地说小玲洗的碗不干净,扫的地还是多么脏,甚至天天买回来小玲最不喜欢吃的肥猪肉,弄得油油的,吃得一家人翻白眼。小玲是个很单纯的农村女孩子,总以为母亲的转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比以前更勤快了,连父亲的内衣裤也抢着去洗,她这样反而更惹来母亲的不满。
终于有一天,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那天母亲煮了一大盘连肉丝都不见的肥膘肉上来,青菜也是切得碎碎的和着肥肉一起炒,更恶心的就是煮了一大锅肥肉汤,清淡如水的汤面上漂了一层白毵毵的油渣子,整个屋里飘着浓浓的油腥味。
我们大家都苦着脸看着一桌的肥油菜,谁也没动筷子,父亲脸色阴沉沉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看得出他拼命在克制着内心的怒火。
母亲却是大口大口地夹着肥肉沾着酱油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故意嗒着嘴发出“唧唧唧唧”的响声,听得人心里发毛生厌,我是第一个搁下筷子站起来走开的人,刚走进房间里,就听到父亲重重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搁,大声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吓得小玲也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
母亲正眼也不看一下父亲,继续嗒着她的嘴冷冷地说:“有意思的人并不一定真的有意思,没意思的人也并不一定真的没意思。”
父亲咬着牙,睁着燃着怒火的眼睛,骂着:“你把话说清楚点,别话中有话的带着刺的,真他妈的是个不可理喻的泼妇。”
父亲的话让母亲受不了了,她忽地把刚夹起的一块肥肉连同筷子往饭桌上一摔,跳了起来指着小玲对父大声干嚎着:“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让你可以理喻的骚货吗?整天围着这个骚货团团转,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
小玲听到母亲的话,脸色煞地苍白了起来,委屈的泪水从眼眶里滚烫地滑落了下来,她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也没有再看剑拔弩张的父母一眼,拔腿就跑了出去。
父亲看着小玲消失的身影,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一把端起桌子上整盘的肥肉全甩到了母亲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吼着:“既然你不想过下去了,大家就别过了。”
给父亲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油的母亲,天生泼辣的她哪里肯就此罢休,随手抓起一张椅子,尖叫着扑向父亲:“老娘跟你拼了!”
房间外就像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戮战,“?碰吧啦”地碗碗碟碟炸碎得满天飞舞,两军厮杀的呐喊,敌军受伤的嚎叫充斥了整个战场。我邹着眉头,只是冷冷地把房门掩上,端起一本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战争与和平》钻上了我的床,只希望战争过后别让我清扫战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