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我总觉得在我的生命里应该有一片叶子，而且是红枫的叶子，是属于香山的那种。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找寻它，在历史的书里，在我旅游的途中，甚至是在我的梦中。但我终究没有拥有过这样一片叶子，我的一生都在和它擦肩而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七八岁时的模样，父亲带了我去乡里的舅舅家。在舅舅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一棵黄栌树。椭圆形的叶子，叶片是绿色的。舅舅告诉我们这就是北京的香山红枫，春夏呈现绿色，一到秋天树叶就红得像火焰一般。他还告诉我们这是他一个北京的朋友送的，很珍贵的。那时的我便对这棵树入了迷，围着它看了好长时间，很不理解这树叶子怎么像孙悟空一样会变化呢。莫非这棵树是魔树，会念咒？心里存了这些疑问，就想去摘一片叶子，也让它念念咒，随了我的心愿。但我的手刚挨向离我较近的一片叶柄时，我的手被重重的击了一下。是表妹用拳头止住了我伸向叶子的手。我成了她眼中的贼，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她说她早就注意我了，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没有狡辩，我选择了沉默。父亲的脸色很不好，舅舅为我开脱，说服了表妹。我留了下来，吃了晚饭。临走的时候舅舅剪了一片叶子给我，说让我玩。

这片叶子被我种在了一个破旧的碗里，没有人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为它培土，浇水，甚至是用我的童子尿给它施肥。每天的早上一睁眼我就会看到它在碗里朝我微笑，晚上临睡觉时我向它招手说再见，我从它的表情里也看到了它对我的依恋。那几天我开心极了，表妹带给我的耻辱一扫而光。我拥有了一片叶子，叶子让我拥有了温暖和爱。

然而我真正想拥有的是那红得像火焰一般的叶子，我等着这绿色变得火红。我喜欢火焰的热情奔放，更喜欢火焰青春的跳动旋律。我不知道叶子离开了它的家就会失去生命，我一厢情愿地想让它成为我的叶子，最终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没了奈何。

我的叶子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着它一点点变黄，一点点卷曲，一点点腐烂，最后躺倒在碗里。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向我的叶子的尸体忏悔，请求着它的原谅。然后把它的尸体连同那只破碗埋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并用石块做了记号。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一边怀念着我的叶子，一边等着秋季的到来，盼望能得到舅家枫叶变红的消息，期待能亲眼看到一树红彤彤的模样。

深秋的时候，父亲又去了一次舅舅家，和母亲去的。我没有去。父亲不让我去，我知道他怕我再让他难堪。不过，他们带来了足以令我兴奋一辈子的消息。舅舅家的黄栌树叶真的变红了，火焰似的，红彤彤的，一簇一簇的。父亲说的时候口水乱溅，眼睛出奇的明亮，母亲的脸则笑成了一朵花。

我去了树底下告慰了亡灵，请我的叶子安息。于是，我又开始了年复一年的守望，盼望命运能让我真正拥有我的红枫叶。

我试图从历史的画卷中找到那片枫叶。我读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读了杜牧的《山行》，却都得到了一点关于红枫的笼统的印象，不过，这也促使我更加地想拥有这片红叶。想去了解它，走近它，与它彻夜长谈。

红叶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牵挂，也成了我魂牵梦萦的爱人。我一次次地在心里描绘着红枫的俊俏模样，一次次地在梦里与朦胧的红枫握手，一次次地向北方遥望设计着与红枫的相遇蓝图。我的红叶在哪儿呢？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回答我的只有大地沉重一般的回声。

岁月的蹉跎，磨炼着我疲惫而迷茫的心。一度以来，我远离了我的红叶。成长之后的世俗，狭隘，自私，娇惯了我懒惰的心。我变得郁郁寡欢，对世界充满了怀疑，生活也变得日复一日的沉重。那个童年时的梦想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成为天真可笑的代名词。不过，一到晚上，来自心灵深处的那个声音还在不停地喊着。

“我在这里！”我的红叶如是说。“我在这里！”我的红叶提醒我。“我在这里！”我的红叶呼唤我。

于是，在两年前的秋天，我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我要去看看香山的红叶，我生命中的那片红叶。我应该能找到属于我的那种红色！我想。

很不幸的是，一到北京我就呕吐不止，我病了几天，没有去成香山。怕耽误行程，我只好放弃了。朋友们为了安慰我，给我带回了许多红枫的相片，还有摄像的镜头。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流着泪。我看到了那种红，却不是我心里的那一种。那种红色只能说是一种暗红，不是我心里的火焰红。在我的想象里，红枫应该是红得透亮、红的出奇、红的神秘、红的高贵，而不应该是红的消沉，红的低俗。朋友告诉我那种红不会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拥有这样一片枫叶了。叶让我怅惘，让我迷茫。那香山大片大片的红叶居然没有一片属于我。我的红叶你在哪儿呢？

我去了童年时埋葬那片绿叶的地方，那儿什么也没有。高楼大厦已经代替了贫瘠的土地，现代文明已经在这儿驻扎下来。童年时的那棵树，那只破碗，那片叶子的尸首恐怕早已成为旧式文化的殉葬品了。

我没有叶子，火焰似的叶子，我的生命里应该有的叶子，我居然永远得不到。我的叶子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我听见了童年时被我埋葬的那片绿叶的回答，我在这里，我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