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咽
隆冬的旷野上,风卷着漫天乱舞的雪花。雪花晶莹透彻,或坠地,白了山川,白了旷野;或飘摇,冰冷冰冷地如亡魂一般四处游荡。在这白色而凄黯的世界里,从一座刚刚插满孝帆孝棍的土丘旁,传来悲天恸地唢呐的呜咽声,凄凄哀哀,幽咽泣诉,肝肠寸断。给黄昏的旷野带来阴森森的氛围。
风卷着雪花,雪花带着风。风雪中唢呐“呜哇-呜哇-”,直吹得风雪弥漫,天昏地暗,吹得亡者家属或村人神魂不定,重返墓地。
也许是吹累了,许是什么原因,老林的儿子和邻居们赶到墓地时,老林的新坟旁倒着一个喘息着的雪人,雪人的嘴角渗着血,眼角的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落在雪地里与雪化成透明的水。他们撩干净雪人身上的雪,慢慢扶起雪人,雪人的嘴里微弱的呼唤着老林的名字。雪人是个中年女人。老林的儿子大林不容分说,在邻居的帮扶下,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把女人背回了自己的家。
女人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农村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旁放着半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水,唢呐放在枕头边。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只有刚刚死去亲属棺材板那种刺鼻的特殊腥漆味。仔细一看,炕上还放着几件孝衣,隔着室内墙上的窗口玻璃,屋子中堂里两男一女三个人在忙碌地打扫和擦洗。“难道这是老林的家”,女人迷惑着,但打心眼里希望这是真的。女人掀开被子,坐在坑沿上,正准备穿鞋,老林的孩子们进来了。
“你醒了”
“嗯。我这在哪里?”女人很感激的问。
“你吹着唢呐晕倒在我爸爸的坟前。”
“你爸爸?你爸爸是老林。”女人很惊奇。
“嗯。你是?”
女人没有回答孩子们问题,很麻利地穿好鞋子,来到中堂,捧着老林的遗像。“老林,老林”就呜呜的哭了起来。
大林、大林媳妇和小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屋外的雪还在下着,落到院子里的时候早已融化成了水。
女人绝美的脸上携刻着深深地哀伤,饱含热泪给孩子们述说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女人叫红梅,和老林同岁。五年前的一个黄昏,红梅不堪忍受丈夫的毒打,从没喝过酒的她灌了一瓶酒,怀揣写好的“感谢司机”遗书,醉醺醺跑到公路上和汽车比武,司机们吓得的躲避而过,有的干脆停车观望,就在一辆汽车和她“跳舞”的当儿,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一不留神“幸运中奖”,她被摩托撞倒在地。110赶来时,她已被中年人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有点轻微脑震荡,输几天液就好了。没事就好,中年人长长的出了口气。出院时中年人付清了所有的费用。然而她的丈夫不由分说要狠狠敲他一竹杠,黑着心问他要一万元的精神损失费。红梅为中年人辩解,结果又是一顿毒打。中年人也是咱穷人,靠在城里开一个小小的商店供两个孩子上学,哪有钱啊!后来中年人东凑西借拿来四千元,红梅望着中年人的愁眉苦脸,更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感到不安,于是偷偷拿出自己的积蓄凑够了一万元。丈夫拿着讹诈的一万元吃喝嫖赌挥霍一空。丈夫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又逼着她去宾馆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坚决不干,就鼻青脸肿的被赶出了家门。不久,丈夫在一次拦路抢劫中被当场打死,暴尸荒野。
说这些话的时候,红梅那清澈见底的瞳仁,变得像深深的井一样,盛满了莫名的哀伤。
“后来呢?”哀伤似乎会传染,大林媳妇的脸上也是泪水盈盈。
“后来我就跟着管乐队吹唢呐。”
“吹唢呐?”
“嗯。我爷爷是当时方圆几百里很有名气的唢呐王,我父亲从小就跟着学。日本人占领晋南时,爷爷看不惯伪军和汉奸走狗们卖国求荣讨好献媚的奴才相,立下规矩,誓死不为日寇和汉奸们服务,后来被日本人残杀于中条山下。没有枪干高的我父亲就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赶跑了小日本,父亲又跟着解放军辗转南北参加了好几次大的战役。全国解放后,父亲回到了家乡,直到三十岁才和我母亲结了婚。后来父亲没事时就吹吹唢呐取乐,我也就跟着父亲学了几手。我十五岁那年,一次意外的事故夺去了我父母宝贵的生命。”红梅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也算有缘,去年的一天,我进城办事,走到一家门面前,突然腹痛难忍,头上的汗珠子直冒,脸色煞白。正好被店老板看见。店老板怔住了,怎么是你?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店老板急忙挡了出租车,把我送到医院。急诊B超,输尿管结石。于是激光碎石,输液治疗。又是店老板跑前跑后,使我尽快恢复了健康。这一次,我才真正了解店老板。店老板是一个实在的人,也是命苦的人。店老板三十岁那年,他的妻子抛下两个孩子投靠在有钱人的怀抱,再也没有回来。老板为了他的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徐铉。老板的苦和汗终于换来了硕果。前年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政府部门工作,和大学的同学结了婚。小儿子去年也从大学毕业,刚刚分配了工作。”
“是我爸?”大林小林不约而同地说。
“是的,他就是你们的爸爸。”红梅说。
“阿姨,那你们这”大林不解的问。
“从那以后,我和你爸就互相照顾。你爸和我商议,待明年小林结婚时,顺便把我们的事也办了。谁知,我出去了两天,今天下午回来才知道你爸他遭遇不幸,我顿觉那堵可以依靠的墙轰地倒塌了,急急赶到坟地时,你爸已经。我心灰意冷拿起唢呐送你爸一程然后就追随而去。”红梅哽哽咽咽说不下去了。
大林,大林媳妇,小林也呜呜的哭了起来。
屋外的雪似乎停了。屋子里的灯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大林小林昨天都累了,加上又睡的迟,所以房间的门都还紧紧闭着。红梅轻轻地扫雪,堆雪,整理院里的杂物。她不忍心打搅孩子们。老林不在了,她要给孩子们看好这个家。
饭快做熟的时候,孩子们都起来了,大林小林不好意思的笑了。
“阿姨,咋不叫我哩?”“阿姨,咱俩做饭。”大林媳妇嘴儿甜,左一声阿姨,右一声阿姨,叫的红梅心里暖暖的。红梅不由得细细打量大林媳妇。这一打量还真打量出惊喜了。红梅惊得说不出话来。红梅的眼睛紧紧盯着大林媳妇眉宇间的那颗痣,又迫不及待抓起大林媳妇的右手臂,手臂上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斑点。“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红梅抓着大林媳妇的手看着不放。
“阿姨,你咋了?”大林媳妇怪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没什么。”红梅急忙放开手,赶紧掩饰自己的失态,装作很随便的问:“闺女,你多大了?老家是哪里的啊?”
“二十六啦。我家就是省城的,阿姨。”
“家里父母都好吧!”
“父母都挺好的。”
“告诉阿姨,你右手臂上的斑点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我四岁那年让开水给烫的。怎么了,阿姨”
“哦”红梅的眼睛像涨潮般汹涌:“那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阿姨这是怎么了?一直追问我的身世。大林媳妇觉得很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只记得我被人贩子卖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
“哦”
“我的养父母待我很好。他们供我上学,一直供到大学毕业。我养父母也很开明,希望有一天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所以他们没有给我改名字,一直沿用我小时候父母给起的名字”大林媳妇说到这里,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翠霞”红梅轻轻而又急急地一声呼唤。
“哎”大林媳妇立马迅速而自然的应了一声。
“翠霞,我是妈。”
“妈”
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一幕正巧被大林小林碰见,兄弟俩也是满脸热泪如涌泉。
抱着失散多年的女儿,红梅悲喜交集,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伤心的画面。
那年,也就是女儿两岁的时候,家里来了几个外地人,说是丈夫当兵时的战友,要和丈夫一起做服装生意,要丈夫把这里的服装运到他们的城市,利润相当好。第一次丈夫就赚了三千元,第二次也赚了不少,丈夫说,再跑两次,咱就可以盖新房了。丈夫拿着所有的积蓄两万多元,去了外地就再也没有回来。红梅把孩子托付给婆婆照管,自己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到那个城市,拿着丈夫的照片,看见批发服装的门市部就进,见人就问,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街头张贴寻人启事,也始终没有找到丈夫的踪影。她花光了盘缠,可以说是一路乞讨着回来的。一年后,婆婆得病身亡。红梅的生活更加艰难了。在媒婆的正罗下,她嫁给了几十里外的一个光棍汉。谁知这光棍吃喝嫖赌样样都有,只把她当做发泄私欲的工具,根本不关心她们母女的生活。她砖瓦窑上背过砖,卖血扫街什么都干。一次扫完大街,转过身来不见了女儿。她哭干了眼泪,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女儿,有人告诉她可能是人贩子把孩子骗走了。她几乎疯了,每天浑浑噩噩的活着……直到遇见了老林。
“妈”“妈”大林兄弟一声亲切的呼喊,把红梅从记忆里唤醒。她满含热泪望着孩子们幸福地笑了。是的,她确实太幸福了,只是遗憾了老林。
老林五七这天,红梅带着孩子们来到老林的坟前,烧完长香燃完冥币,红梅拿出唢呐呆呆的立在坟前,霎时,一声悲天恸地的唢呐呜咽声响彻云霄。唢呐声声,极似一个重情重义女人,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幽咽泣诉,极尽哀婉痛绝之情,令人透骨入魂,肝肠寸断。
他们离开老林的时候,老林的坟头摆着两段唢呐,那是红梅一折两断的。
他们走了,老林坟茔上空唢呐的余音还在回旋着回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