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月逐日
根本不用去,也能想象得出我即将任教学校的样子:高低错落的庄稼地、肆意蔓延的杂草丛,一排低暗房屋趴卧在那里。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墙皮的泥土剥落掉渣,腐朽的窗框叮挂着破旧成一丝一绺的塑料薄膜随风摇曳。
我就是从这样的乡村学校走出去的,我们庄上的学校现在仍是这样。
其实,参加工作对我来讲,与原先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变化——环境依旧是乡村,交道的依旧是乡村人。只不过,我走进的不再是地头而是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教室,手里握的不再是锄头杈耙而是根粉笔。只不过,我工作的地方是李楼而劳作的地方是姜桥。
尽管如此,我依旧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孤灯苦读,寒暑易替,我这个农家孩子像一头不知倦怠牛,为的就是能够得到可以让我安身立命那捆草。父母早也盼晚也盼,盼的就是这一天。开学那天,天还似亮非亮,我就赶紧起了床,揣着我娘头天晚上为我准备好的饭菜,裤子卷至腿弯,夸父逐日般向我人生第一个工作地方走去。身后,留下父母复杂的目光和殷殷叮嘱。
九月乡村的早晨,微微有了些许凉意。淹没田埂、土路的荒草、豆秧、稻穗……扯扯绊绊,毫不怜惜地把露水涂抹在我身体冒犯它们的部位,卷起的裤腿、裸露的腿肚、光光的脚脖……一会功夫粘满草屑、豆叶、稻花,湿漉漉的。塑料凉鞋一步一滑,咯咯叽叽,无奈,我只好脱掉拎在手里,光着脚丫往赶路,随它尖利的茅草剌、突兀的碎石硌。
教师分课,学生分班,摆放桌椅、领取书本、打扫卫生……开学程序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一切安顿妥当,我开始粉墨登场了,我的人生角色也有过去的学生转换成教师。这个新分来的教师光环,没有让学生有丝毫眩晕和生疏,相反,倒显得有几分天然的亲近。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来自乡村,言语、举动、衣着甚至肤色都留有乡土的印记,倘若不是为了各自的命运走进教室,他们跟我一样,也许此刻正在天地间俯身弓背、素面朝天,猪鸡一般在土地里用嘴拱用爪子刨生活。
暑假作业完成情况,跟我上学时没有多大的差别,年纪大点的孩子几乎都没有完成:带孩子、砍牛草、拾庄稼、烧锅做饭,家里的准劳力,他们没有辍学回家勒牛鼻子,已算他们父母的开明了。我非但没斥责他们,相反,我还以以前的经历给予了他们宽容和理解。中午放学,我边啃凉馍边批改暑假作业,在别人午睡时光里,我找到了学生作业中存在的共性问题。
下午上课,我针对存在的问题,举一反三,一遍又以遍地释疑解难,直到学生的脸上疑云散去,直到暮色四合,村舍炊烟婀娜。于是,目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我又沿着那条被庄稼、荒草、野蒿遮挡住的小道,一步一滑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背后,那爿校舍、那架山岗、身后广袤田野已沉浸在昏昏的月色之中,朦朦胧胧、沉沉寂寂。
那天晚饭后,我在日记中这样写到:第一天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今后每天我都要像这样,追着太阳去扯着月色归,我能不能如太阳月亮那样,用自己的光亮去惠泽那些和我一样的农家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