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孩子看爹娘

三十岁的时候，我儿子六岁。寒暑假，离放假还有几天，镇江的公婆就打电话来：什么时候放假呀？我们把毛牙先接回来？这两天轮流休息在家。公婆正当壮年，带孙子有瘾似的，可惜他们还没退休，只能指着我们放假了把孩子带回去，所以巴放假比我们还心急。假使我们明天回来，老夫妻就一起上街买菜，遇到熟人，骄傲地说：“我们家蝗虫要飞回来了！”我们30岁出头，能吃；儿子一人吃个蒸小公鸡，黄鼠狼似的，鸡爪子都不剩下。我们每个假期都被喂得白白胖胖。

我的娘家在泰州农村，和镇江相距100多公里。放假了我也回家看看，但是尽量不带孩子，因为公公婆婆、老公都极力反对：“乡下苍蝇蚊子多，不把孩子咬死啊？”“乡下脏死了，到处鸡呀鸭的！”“乡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个夏天晒的黑黢黢！”一百个不情愿。怕旅途劳顿，我也就百里走单骑。回到娘家，母亲问：“孩子呢？不带回来玩玩，反正放假。”我告诉她实话，母亲惴惴的，说：“街上孩子，乡下过不惯哦。”她从来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以为她不在乎。她又问：“今年过年回来吗？”我说，寒假时间短，就那二十几天，先要跑镇江，再回来，车子又挤……母亲只静静地听，她不坚持叫我回家。我有大约十年没有在春节期间回家拜年，本意是想避过春运高峰，我以为父母也不在乎，因为他们从来不跟我抱怨。

有一年，我的表妹来我家，谈起我的父母，表姐说，姨妈姨夫想你们过年回家呢，今年大年初二，姨夫骑个三轮车，站在小桥上望，一直望到天黑，结果你们一个都不回去。我的两个妹妹，孩子

比我小，也怕路上折腾，春节期间不回家。我一听，登时想哭，我能想象父亲那一天的样子：远远望着小路上的来人，尤其是牵着小孩子的，有一点惊喜，细细望着他们走到面前，原来不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父亲跟人家打一声招呼：“回来啦？恭喜恭喜！”然后苦笑。天黑了，父亲回家，母亲在家等一天了，冷冷清清的，连狗也不叫，听见三轮车的声音，赶紧出来，可是三轮车上空空！

我再带孩子于大年初二回家的时候，儿子已经16岁，快上大学了。父母一看外孙，慌忙拿出压岁钱、糕点。父亲想伸手抚摸外孙的头，手伸出去又缩回，大约觉得这么高的人了，摸头不合适。儿子很小时候来过，但是因为太小，不会玩，老哭，所以我也没兴趣老带他来。现在，他对农村的一切都感觉新鲜，只半天，就跟着外公把家里的所有动物检阅一遍。父母总共6个儿女，现在全部离开自己，他们闲，就养许多鸡鸭猫狗，全部散养，白天，动物在屋子周围的田地里乱串，晚上各自在房子的某处找个栖身之地。儿子说，妈妈，这么好玩的地方你怎么早不带我来呢？我说你爷爷奶奶不让你来，说这儿脏。儿子就撇撇嘴。父亲杀了鸡给儿子吃，儿子说，这鸡多香！父亲说，香，明年再来！那种兴奋，好像得大奖一般。

两年后，父亲得了老年痴呆，母亲中风瘫痪，不久相继去世。母亲的葬礼上，儿子说：“外公外婆其实很喜欢我们回来，我最不能谅解的就是你们不带我到外婆家过寒暑假。”我听了又一次泪水狂流直到现在，我儿子还经常说，我再也吃不到外婆养的那种好吃的鸡了。

如果可以重来，我想在春节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年幼的儿子，回娘家，满田野追着乱跑的鸡，听母亲在门口大喊：“不要追了，明天让你爸捉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