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兼雨为谁哭
“回首,即将凋零,命运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每一片树叶,都在痛苦中惆怅。唯有根,深情的扎进泥土,等待叶落的每一片心声。
----艾军《梧桐树下》
时间:2005年10月。
地点:桂北大学。
人物:知秋和桐雨。
桂北大学是在原桂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和原桂北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合并的基础上成立的一所综合性大学。为了迎接桂北大学挂牌成立五周年,新学年开学伊始,学校有关部门就安排布置了一系列庆祝活动。其中一项活动是:“迎接桂北大学成立五周年文学、书法、绘画、摄影作品展”。校内文学、艺术、传媒、环艺等十六个学院的具有某种兴趣爱好或特长的学生们都积极踊跃地参加了其中的一项甚至几项比赛,主办方将从众多参赛作品中遴选出优秀作品进行展览并对获奖者给予表彰。
叶知秋,22岁,桂北大学艺术学院美术专业二年级学生。这个戴着眼镜、酷爱绘画、不算帅气却显斯文的小伙子,来自滇东南墨山镇一个叫做凤凰村的地方。据老人们说,凤凰村原来叫做阿路寨,“文化大革命”后期,村里来了个工作组,工作组的头头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打油诗,平时喜好附庸风雅,在一次村民集体学习大会上对村民们说:“阿路寨”这个名称不好听也不好记,使用这个名称,跟不上“文化大革命”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他看见村子里有些零星的梧桐树,应景命名,把“阿路寨”改名为“凤凰村”,也许,改名的灵感,源自“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句俗语吧!
叁桐雨,原名叁知润,因为觉得爷爷为她取的这个名字太老土,上中学以后自作主张改名为“桐雨”。桐雨。21岁,桂北大学环境艺术设计学院一年级新生。来自台湾省浊水溪畔的嘉义县。过去,台湾学生要到大陆求学,会受到种种限制,2005年3月28日,国民党副主席江丙坤先生率领三十四人的代表团访问大陆,开始了两岸交流史上有名的“破冰之旅”,随后一个月,也就是2005年4月26日,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先生率领六十人的庞大代表团访问大陆,此次访问被誉为“和平之旅”。“破冰之旅”和“和平之旅”开启了国共合作的新时代,两次访问,国共之间达成许多和平愿景,其中一项愿景,就是鼓励台湾学子到大陆求学,执政的民进党不敢违背民意、过分阻挠。恰巧,桐雨征得在大陆经商多年的爷爷的同意,报考了桂北大学环境艺术设计学院并被录取,赶上了桂北大学面向台湾学子招生的头班车。
由室内羽毛球场改装过来的学生作品展览馆,被分为四个展区。宽阔的展厅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成列着文学作品,书法作品,绘画作品和摄影作品。展厅大门刚刚打开,年轻的大学生们便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室内早已挤挤攘攘、人头攒动。学生们或阅读,或观赏,或照相,或评论。绘画作品展窗前,汇集的学生最多,让人们饶有兴趣的是:获得绘画一等奖的两个同学的作品几乎是同一个主题,其中一幅作品的题目是:《等你,在梧桐树下》,作者:知秋。另一幅作品的题目是《梦回阿路寨》。署名:桐雨。细心的观众会发现,两幅绘画有许多相似之处,取材于乡村,描绘对象是古老的民居和百年梧桐树,并且,画里都有人物出现,色彩,都以灰色和土黄色为主。不同之处在于:《等你,在梧桐树下》取景视野比较狭窄,景物和人物更清晰,手法更写实。----画面上,庭院中央泛黄的梧桐树下分明有四个人,一个老妇人,坐着,身穿蓝色棉兜衣。另外三个年轻人,站在老妇人的身后。中间一人,戴着瓜型少爷帽,留着络腮胡,身穿长衫,脚蹬土布鞋。他的左边,一个年轻女子,着一件青色旗袍,头上盘着发髻。他的右边,是一个穿着一身在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国民党士兵的土黄色军衣。《梦回阿路寨》取景更开阔,房屋和景物更多更模糊,手法更写意一些。----画面上,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方宅院,看到的更像一个村落。村落的房舍之间,点缀着几株梧桐树,梧桐枝头,叶也凋零。画面的右下方,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戴着眼镜,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踏着村口的石板路,艰难的迈步村里。
“你好!知秋同学!请问,你能谈谈《等你,在梧桐树下》这幅作品的素材来源吗?”,颁奖仪式结束后,校园“金话筒”新闻中心负责采访的学生记者把话筒举到知秋面前。
“谈不上素材来源,这,其实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千里之外的墨山镇凤凰村。”知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有些局促的回答。
“你好,桐雨同学!请问,在台湾嘉义县是不是也有你画上的这种老房子,也种着梧桐树?阿路寨,是闽南语么?”刚刚采访过知秋的记者,把话筒递到了桐雨的手中。
“我画上的风景,不在台湾,虽然,台湾也有梧桐树。另外,阿路寨不是台湾地名,也不是闽南语,是爷爷的故乡名称,爷爷的故乡在大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给我讲起阿路寨的故事,给我描绘阿路寨的美丽,听得多了,似乎也就熟悉了,熟悉了,我就把这幅图景画了下来,其实,我也没有去过爷爷的故乡。”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口辞伶俐的桐雨落落大方的答道。
时间:2006年1月。
地点:桂北大学及桂西某红色旅游圣地。
人物:知秋和桐雨。
说来也奇怪,知秋的父母亲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每天和泥土打交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初小毕业,不识几个字,他们和绘画艺术,可谓八竿子抡不到边。知秋还很年幼的时候,父母亲去劳动,奶奶把他带在家里,他总是哭个不停,父母亲把他带到劳动的地方,不管是田间还是地角,只要让他看到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东西,他就可以乖乖的玩上一天。知秋,从骨子里喜欢绘画,他视绘画为生命。
桐雨的爷爷,早年到大陆经商,现在,旗下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玩具厂,一家效益较好的电子厂,还有一个汇集花草林木的种植基地,公司全名为“阿路寨叁氏商行”。如果说桐雨喜欢绘画的话,那是源于她对园林艺术的喜爱,在她眼里,园林艺术不仅仅是花草树木的搭配,而是立体的绘画和生长着的诗歌。
共同的兴趣爱好,相似的绘画主题,红榜上并列着的一等奖荣誉,使得这两个年轻人的交往频繁起来,密切起来。在桐雨的世界里,知秋就是一部封面朴实,内容丰富的线装书,他喜欢知秋那种淳朴、简约、儒雅的书呆子气息。桐雨,她的美丽,足以让男孩子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然而,知秋眼里的桐雨,如果使用美丽、多才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你会觉得自己活得很吝啬,很粗鄙,因为和桐雨相处,他鼻腔里感受到的是来自月下荷塘里的淡雅的芬芳,他眼前流动的是清晨破晓的朝霞,他耳际萦绕的是来自远古琴瑟的演唱。
“书呆子,两天以后就是元旦假了,今年的元旦假是星期天,感谢学校上帝,下星期一晚上才收假,这三天,你打算怎么安排?”。不知道什么时候,桐雨从树荫里冒了出来,来到知秋的身后,用手中的戴望舒的诗集《落叶》轻轻拍了一下知秋的肩膀。
“没有什么安排,就在学校,白天绘画,晚上睡觉。”知秋并没有转过身,眼睛仍然注视着远处的人工湖面。他的前面,立着一幅画架,画架子上,一副水粉画已经基本完成----一汪静静的湖面,若有若无的漂着几朵睡莲,近处的岸上,一株已经落光了树叶的紫薇,裸露着沧桑的皮肤!
“你这个书呆子呀,缺少浪漫,一点儿也不懂得生活”。桐雨嗔怪道。
“你是不是要去你爷爷那里?”知秋一边询问,一边用画笔在湖面的睡莲上作最后的描摹。
“爷爷回台湾去了,我......我听说桂西有一个你们大陆人所谓的红色景点,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约你和我一起去那里游玩,当然,我来负责所有开销,你的钱,都用去购买绘画用品了,我可不希望你口袋里叮当响。”。桐雨的爷爷有上亿资产,用大陆人的话来说,她属于典型的资产阶级富三代,她不愁吃不愁喝,能为自己心爱的人花销一些,她愿意,她喜欢。
“你看,远处是城,近处是涛涛江水,遥想当年,邓小平老人家领导工农起义,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后来,领导并建立了左右江革命根据地,同时创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红七军”。爬到山顶上纪念馆前边宽敞的广场上,文静少言的知秋,情绪有些激昂的面向气喘吁吁的桐雨做解说。
“邓小平,据说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物?”桐雨的生活,远离大陆政治,台湾的历史教科书,被执政的民进党篡改的面目全非,所以,桐雨会问出在大陆连学前班的小孩子都明白的问题。
“是的,他的伟大不仅仅表现在经济改革领域,在政治上,他最早最系统地提出使用一国两制的理论来收复台湾,最终解决台湾问题。”知秋的介绍性演说,可以放到大陆每一所中学校园的讲台上作为思想品德教师授课的经典语录,但是,他忽略了桐雨表情上的变化。
“不是使用一国两制收复台湾,而是使用三民主义统一大陆。”桐雨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她内心并不喜欢召开议会都会脱鞋子打架的台湾民主,但是,她也不希望有人在她面前明目张胆的把台湾前途放在从属地位。
知秋没有再争辩,他知道,在祖国统一这个问题上的争辩,不仅仅是一种制度设计上的冲突,它更多的是一种思想文化的冲突,是一种民主理念认同感的冲突,是一种适应性生活方式的冲突,更是两岸执政党领袖们执政信心的冲突。
“书呆子,咱们一起拍张照片,行么?”为了打破“两岸政治纠纷”引起的不快乐,桐雨邀请知秋和她合影,邀请的语气,温情而柔和。
“来,笑一笑,说声茄子。一、二、三、好了!”。到这里旅游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桐雨的请求下,给桐雨和知秋拍了两张合影,一张,是桐雨建议的背景----近景是一棵茁壮的梧桐树,远景是右江和桂西城。另一张是知秋提议的背景-----起义纪念馆门前那座镌刻着历史记忆的雕塑。
时间:2010年2月8日,农历腊月25日,距离春节,还有6天。
地点:滇东南墨山镇凤凰村。
人物:知秋和桐雨。
太阳,每天按时从东边升起,每天按时从西边落下。历书,翻了四本,日子,被撕去一千五百多天。
知秋,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本来,他可以选择在沿海城市寻找更好的发展机会,可是,因为父母亲强烈反对,因为他难以割舍的乡情,他,回到了故乡,几经努力之后作为正式职工考进了西华文联,主要负责文联出版物《文笔塔》的美编工作。
桐雨,上大学的目的,除了学习一些爷爷要求的相关专业知识之外,主要是等着长大成人,和哥哥一起作为“阿路寨叁氏商行”的继承人辅佐爷爷管理公司业务。她,作为董事长助理,主要负责花卉和林木基地的生产、销售以及公司对外绿化美化工程的设计工作。毕业以后,已经在自家公司上班将近半年。本来,她一年多以前就和知秋商量,让知秋到爷爷的公司上班,做董事长助理(她希望自己做总经理助理),这个可恶的知秋不知道是因为自卑还是因为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原因,拒绝了。桐雨简直是尼姑挠脑门子----无(发)法。
桐雨,早已经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了知秋。为了能够和知秋生活在一起,她软磨硬泡说服爷爷,获得了资金和授权,到滇东南墨山镇来创办分公司,主要发展花卉和园林产业。这不,她正驾着自己的那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越野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满怀憧憬地从千里之外赶来了。她以前没有到过知秋的故乡,虽然,知秋不止一次的邀请过她。这次到墨山,有两件大事:一是考察花卉园林生产基地,二是到知秋的老家凤凰村和未来公婆等亲人见面,凤凰村的人们都叫做“吃订婚酒”。第二天,是阳历2月9日,农历腊月26,是个双日子,按照农村惯例,是个吉日。知秋家里姑亲婆戚全都通知到了。订完婚后,在凤凰村过完春节,她将去打理创办分公司的事务去了。
“知秋,我已经到达凤凰村的村口,现在,该怎么走?”桐雨在移动电话里问道。现代社会,科技发达,按照约定,知秋要到县城里迎接他的未来爱妻桐雨的,但是桐雨知道知秋很忙,骑一辆摩托车跑车到县城里,也就只能在前面带带路,她瞒着知秋,在“导航犬”的引导下,居然顺顺利利钻进了凤凰村。
“你向前一公里往左拐,看见村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了!”知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桐雨了,他思念他的桐雨,思念他绘画史上乃至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完美的女人。他在移动电话里的声音,充斥着期待与兴奋。
知秋的家,院坝正北是一间上百年的老房子,老房子的右边,新建了一幢钢筋混泥土的房屋。老房子虽然老了,但是翻修过,还基本保持多年以前的模样。老房子的前方,是一棵古老的梧桐树。
“知秋,哦,我好像来过这里!”老房子,宽院坝,梧桐树。桐雨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神情恍惚的说。
“傻丫头,你在台湾嘉义县长大,你怎么会来过这里?”知秋一边说,一边当着喜滋滋出来迎接桐雨的自己老娘的面,用右手在桐雨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知秋的母亲,在灶头上忙着,知秋的父亲,和几个邻居模样的人,在院坝的一角忙活着,他们,正在用“土基”垒砌灶膛,明天,就会有许多客人前来吃订婚酒,他们正为第二天的酒席做着准备工作,其中年轻一点的男人们,看着美丽的桐雨,眼睛移不了位。
“知秋,我可以看看这张照片么?”桐雨走进老房子,第一眼就看到用相框框起来的挂在神龛左侧的一幅照片。她的心,突突的狂跳着。因为,她在台湾的家里,不止一次的看见过一模一样的照片,也不止一次的看见爷爷面对这幅照片流泪。
“原来是黑白的,年代太久,都发黄了,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抱着看。中间坐着的老人,是我的曾祖母,中间站着的穿长衫那个是我爷爷,左边穿旗袍的是我奶奶,右边穿军装的是我二爷爷,国民党兵,云南解放的时候去了台湾。”知秋如数家珍,这幅照片,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听奶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幅照片还差点害死了全家人,因为二爷爷的身份,家里有了“里通外国”之嫌疑。
“叁城存,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十二月十五日”。桐雨着了魔似的,嘴里絮叨着,脸色发青,发紫,脑袋嗡嗡作响,一个趔趄,跪在神龛前面的地板上。她在台湾看到的爷爷收存的照片后面,写的是“叁江存,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十二月十五日于阿路寨”
“凤凰村原来是不是叫做阿路寨?”。桐雨在绝望之中希望出现奇迹。-----和现实完全相反的奇迹。
“凤凰村就是阿路寨,阿路寨就是凤凰村,你怎么知道凤凰村就是阿路寨的?......孩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知秋,你跑哪里去了,快送桐雨去卫生所。”知秋的母亲看到几欲晕倒的桐雨,失声叫嚷着,疑惑着。
时间:2010年2月9日,农历腊月26日,距离春节还有五天时间。
地点:距离凤凰村很远的地方。
人物:知秋和桐雨。
2月9日早晨,到知秋家里帮忙的邻居们,有的提着汤勺,有的提着菜刀,有的扛着桌椅板凳,陆陆续续来到了梧桐树下的院坝里。早来的人们,将要为客人们一天的吃喝所忙碌。在我国广大农村,每逢有人家操办红白喜事,都是邻里乡亲们前来帮忙,这里的厨师,都是些半路出道的土专家,他们做的饭菜,算不上可口和美味,但是这里的人们都很热情。宴席开始以后,年轻的小伙子们,把两三张饭桌拼凑在一起,摆成长街宴,把酒猜拳,好不快活。
桐雨,自从头天晚上晕倒之后,她就躺在知秋妹妹的床上,她的状况,吓着了家里的亲人们,等到她醒来以后,喝了一点开水,情况稳定了,亲人们才慢慢散去。
桐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梳理了一下思绪:知秋是叁城的孙子,叁城也就是叶城,“叁”是“叶”的繁体字,在大陆,已经取消了繁体字的使用,可是在港澳台地区,汉字的书写还是以繁体字为主。桐雨自己,原名就叫叁知润,也就是叶知润,是叁江的孙女,也就是叁城的孙女,那么,知秋和桐雨的爷爷是胞兄弟,他们,也就成了堂兄妹。堂兄妹,无论是从法律上讲还是从伦理上讲,都是不可以结婚的,如果一定要结合在一起,这是万人不齿的乱伦行为。她应该离开这里了,虽然,这里也是她的家,但是,在这个家里,她只能是知秋的妹妹,而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这个问题,是始料不及的,她不能和知秋说,也更不可能和其他人说。她倾注了全部真诚的爱情,顷刻间化为乌有,她必须迅速离开,她接受不了这种千年一遇的残酷现实。
“知秋,我去一下县城,买点药,我感觉不大舒服。”桐雨在为自己的离开寻找恰当的借口。
“我陪你去吧,县城你不熟悉,弄丢了,我就没有夫人咯!”知秋爱怜的调侃道。
“你不用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能够找到医院的”。桐雨一边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一边吃力的爬上了越野车。
越野车扔下一串喇叭声,消失在凤凰村村口。
“唉,都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桐雨怎么还不回来?这闺女不会真的迷路了吧?秋儿,你打电话催催她。”知秋的母亲,不无埋怨的提醒道。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知秋的手机里传来了回音。
“会不会是她的手机电池没电了,秋儿,你骑车沿着县城方向去看看”。知秋的娘,昨天看到桐雨的时候,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媳妇出什么意外。
“叮......铃......叮......铃......”距离县城还有将近两公里路程的时候,知秋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不过,是信息铃声。他赶忙把车停在路边,拿出电话来看。
“亲爱的知秋,再见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从此以后,就让我做你的妹妹吧,做你的亲妹妹。昨天,到你家里以后,发生了一件我永远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请你别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不会去公司,也不会去台湾。我离开的事情,请不要告诉伯母他们,就说我公司临时有事情,我回去了。我对不起他们。祝你们春节快乐!再见了,我亲爱的知秋,再见了,我亲爱的哥哥!”
时间:2010年4月1日。清明节放假,滇南某地区州庆假。
地点:台湾嘉义县某地。
人物:知秋和桐雨的爷爷叶江。
桐雨离开凤凰村的当天,家里像炸了锅,一个特地前来参加订婚仪式的女主人公突然消失了,无论你怎么解释,都将引起亲戚朋友们的种种猜测和议论。一整天,知秋的父母亲都阴沉着脸。家里吃席的宾客们刚刚散去,强忍愤怒和痛苦的知秋就病倒了,这一病,整整病了两个星期。等他病愈出院,文联已经上班几天了,上班期间,他拨打桐雨的手机不下上千次,每次呼叫传来的都是同一种声音:“你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他不能再请事假,他要弄清桐雨不辞而别的原因,但是时间只有推迟到4月上旬,因为,根据惯例,那时候,单位会放一个小长假,这样,他才有时间去找他的未婚妻桐雨。
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一个夜晚和半个上午,知秋风扑尘尘来到了“阿路寨叁氏商行”设在大陆的总公司,到了公司以后四处打听桐雨的下落,最后,公司副总告诉知秋,大老板(叶江)回台湾嘉义县了,小姐(桐雨)可能也在那边。知秋不敢怠慢,在公司副总的大力协调和帮助下,马上打电话给旅行社,补办了临时签证,补订定了傍晚五点飞往台湾嘉义县的飞机票。
因为从公司里得到了叶江爷爷的电话号码和具体住址,知秋没有花费太多的周折,在傍晚时分找到了桐雨在嘉义县的家,恰巧,爷爷也在。
走进叶江爷爷的家,知秋惊呆了,这个地方,他似乎来过----不,不是似乎来过,准确的说,应该说,这个家,是对自己在凤凰村那个家的复制或翻版:一间老式房屋,房屋前面一个院坝,院坝里栽着一棵生长多年的梧桐树,微小的区别是:这里的老房子要崭新一些,院子更大一些,梧桐树的年龄,可能更小一些。
“爷爷,桐雨在家吗?”知秋见过桐雨的爷爷,加上心情急切,开口就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者询问桐雨的消息。
“孩子,告诉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从春节前桐雨到了你家一次以后,就只有前几天使用公用电跟我联系过一次,告诉我不要挂念她,她出去旅行一段时间,我派人查过那个电话,是从四川方向打来的。”看上去,爷爷不会撒谎,因为他留着眼泪。
“爷爷,那天,在凤凰村我的家,桐雨事先好好的,看了一幅照片以后,就生病了,第二天就走啦,我翻来覆去的想,问题,可能和那幅照片有关。对了,爷爷,您得家,怎么和我在凤凰村的家布局的几乎一模一样呀?”知秋一股脑儿叙述了事情的原因,还顺便提出了满腹疑虑的问题。
“你的家乡还有别的名称么?”爷爷似乎有所预感的问道。
“其他名称?有呀,听奶奶说,文化大革命以前叫做阿路寨,后来改名了。”知秋如同坐在云里雾里,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问起一个几十年以前的寨子的名称。
“孩子,桐雨看到的照片,是这个样子吗?”爷爷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镶了银边的相框出来。
“爷爷,你怎么有这张照片,这是我家的相片呀?”知秋惊叫道,他现在可以确定,桐雨的出走,一定是这张照片惹的祸,至少,和这张照片提供的信息有关。
“叁江存,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十二月十五日于阿路寨”。"爷爷,你叫叶江,你的故乡在凤凰村?----不,过去应该叫做阿路寨,你的哥哥叫叶城?......你,莫非就是我那参加了国民党军队的二爷爷?那么,桐雨就是我的......"知秋终于找到桐雨离开的原因了,桐雨和他,是兄妹,不可以结婚的”。知秋已经抽泣不已。
“唉,知秋,我的孙儿,孽缘哪!战争哪!分离呀!”爷爷抱着知秋,老泪纵横。
时间:民国38年(1949年)12月。
地点:滇东南墨山镇阿路寨,滇南蒙自。
人物:叁城,叁江等。
故事还得从六十年前说起。
爷爷拿出一个回忆录似的日记本,上面写着:
滇东南有个墨山镇,墨山镇有个阿路寨。寨子里有一户地主人家。地主家姓叁,家有水田两百多亩,旱地几皮坡,家中雇有长工八九人,种地之外,贩卖油盐,谋取利益,算是一个有些影响力的地主家庭。
地主叁老太爷在20世界40年代到滇西一代经商,遇到侵华日寇大扫荡,死于乱枪之中。遗孀叁江氏,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叁城,二儿子叁江。大儿子寻花问柳,不学无术,小儿子在私塾跟着先生念过几年书,也能识文断字。几年以后,小儿子投了国军,大儿子在家中,又吓又骗,耍尽手段,娶了弟弟的昔日恋人。
民国38年12月9日,卢汉将军在昆明率部起义。一时间,国民党在云南的政治形势发生了大变迁。国民党军队里头,人心惶惶,前途不可预料。12月15日,驻扎在蒙自郊外的叁江,使了银子,和长官告了三天假,牵了一匹战马,从小路,经鸣就至薄竹镇方向向家里赶来。部队,很快就会换防,叁江,放不下家中母亲和挚爱恋人。
叁江回家之后,哥哥又到外村耍钱去了,只有母亲和嫂嫂(叁江的恋人)在家,他,还不知道哥哥已经霸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后来,经过母亲介绍,才知道事情原委,又羞又气的叁江,暴跳如雷要去找哥哥论理。母亲知道这是家丑,不便外扬,于是生拉活扯劝住了儿子。
这天夜里,母亲叁江氏,听见耳房里有啜泣声,走近一听,原来是大儿媳和二儿子正在一起。做娘的,虽然又急又气,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大儿子整天寻花问柳弄坏了身子,儿媳妇也就是个摆设,二儿子和大儿媳从小青梅竹马,她老人家只好流着眼泪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厢房。只有院子中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缓慢摇摆。第二天,叁江骑着大马走了,从此一去不回。
民国38年12月27日到民国39年2月19日,解放战争史上历时55天的“滇南战役”打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部和滇桂黔边区纵队协同对国民党军展开大规模追歼战,发动了抢占河口、袭击蒙自机场、激战元江、进攻打洛镇等著名战役。当时,驻守蒙自机场的国军部队是以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挂帅的,以彭佐熙为军长的国民党26军。叁江就是这支队伍的战士。
民国39年1月14日,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13军37师110团对蒙自机场发动突然袭击,国民党的飞机大多被炸毁,只有少数几架强行起飞,在成功强行起飞的飞机里,坐着仓皇逃过来的叁江,他能够登上飞机,得感谢和他一起出来投军的家乡战友吴昊,正是这个恩人吴昊,用冲锋枪抵着飞机驾驶员的脑袋,叁江才得以从解放军的炮火下逃生。
叁江到达台湾后,卸甲归田,申请退役,做了农场主,依靠栽种花草树木维持生计。恩人吴昊,因用枪支顶过飞机驾驶员的脑袋,在后来的整肃运动中被判刑枪毙,随后从香港赶过来团聚的妻子改嫁,留下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出于感恩,叁江收留了这个孩子,取名叁溪,叁溪成年以后生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是桐雨的哥哥,女儿,就是桐雨......
“爷爷,这么说,桐雨不是您的亲生孙女?”知秋眼睛里闪烁着更加意外的泪花。
“当然,桐雨不是我的亲生孙女,但是,比我的亲生孙女还要亲。为了照顾好叁溪,也因为惦记你的奶奶,我终生未娶”,爷爷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因为怀念或者忏悔。
“知秋,好孩子,你才是我的亲孙子!”爷爷忍不住说出了实情,对于一个即将走完漫漫人生路的老人来说,政治、金钱、情感、赞美,非议,这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我才是你的亲生孙子?此话怎么讲?”桐雨的身世,已经很离奇了,难道自己的身世更复杂?
“我的哥哥叁城,没有生育能力,没有留下孩子,你奶奶怀上你爸爸之后,我的哥哥经常打她骂她,她迫不得已说出了实情。也多亏你曾祖母的保护,才顺利地产下你的父亲叁垣。我的哥哥,在大陆政权发动的三反五反运动中经受不住无休止的批斗,服毒自杀了。”说到这里,爷爷的语气里夹杂着浓浓的忧伤。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知秋希望知道最后的真相。
“民国78年(1989年),台湾开放到大陆探亲,当时我就想回乡看看,然而始终未能成行,一直到了后来,台湾开放到大陆投资,我才有了回家的机会。不过,我每次回家,都是秘密出行的,只让你年迈的奶奶知道,并且,我和你的奶奶有约定,就是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不可以和你的父亲以及你们相认。”爷爷,说的太多,太激动,忍不住的长时间的咳嗽。
“孩子,老一辈们的恩怨,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还年轻,你应该去寻找桐雨,记住,她的根,也在阿路寨,现在的吴家,还有吴昊的亲人。”爷爷说完,疲倦的躺在软和的少发窝里,他太累了,他应该得到很好的休息。
时间:2010年4月中旬。
地点:青海省玉树等地。
人物:桐雨和知秋。
话说桐雨踉踉跄跄的爬上丰田越野车,向墨山县城飞驰而去。她,随身带着的纸巾,已经用完了,流了多少泪,她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时,她进了县城,开了一间宾馆,给知秋发完信息,把电话卡扔了,把手机关了,捂着被褥,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爬起来,一双迷人的丹凤眼,成了两个红彤彤的水蜜桃子。她简单的洗了脸,化了妆,她思索着:最近,心情这么差,她应该去哪里?她不想即刻回到爷爷身边,让爷爷看到她的痛苦和一蹶不振,她也不想回到公司,公司运转一切正常,她,在或不在,影响都不会很大。回台湾,她不去,她知道知秋是多么的爱她,他会不顾一切到台湾去寻找。
那就去作一次长途旅行吧,也许,换个环境,真的能够换种心情。
她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就是要从祖国的南边玩到北边,从东边玩到西边。她的卡上还有八万多块钱,原计划是拿给公公婆婆们为自己买嫁妆和布置新房的,因为走得匆忙,一点也没有给知秋家人留下,现在,也用不上了。
她沿着京广线一直往北,接着沿着陇海线一直往西,在四月上旬的时候,到了天府之国成都,她想爷爷了,她担心爷爷了,于是,她用座机给爷爷通了电话。
2010年4月14日凌晨,青海省玉树县连续发生两次大地震,最高震级7.1级,遇难人数1339人,失踪332人,受伤11849人。党中央,国务院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抗震救灾,重建家园”。
听到玉树县发生地震的消息,桐雨坐不住了,她不能再无所顾忌的四处漂泊,想想灾民,想想死难者,她觉得自己好可怜,也好幸运。她,虽然失去了爱情,但是她还有健康的身体和鲜活的生命,她决定为人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行了,桐雨,你休息一会儿吧,你,已经跑了许多个来回,你累了。”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领导们好心的关怀她。桐雨参加了志愿者服务队,她用自己的汽车,把救援物资运进灾区,从灾区把轻伤员运送出来,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能够挺住,我年轻,身体好着呢!”桐雨毕竟是个年轻的缺少体力劳动经历的女孩子,因为劳累,因为睡眠不好,她已经患上重感冒了,吃了药,脑袋晕乎乎的。但是,她不想歇下来,一旦歇下来,总是想起她和知秋在一起的种种情景,想起这些场景,她的心,就如同有刀子再使劲的戳着,她只有劳动,不停的劳动,依靠肉体的疼痛来减轻心理的疼痛。她在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或者说,她在变相的虐待自己。
“快......快......快,大家快去救人,桐雨的汽车在运送物资的路途中出事故了,撞在了路边的梧桐树上,不省人事,满脸是血。”
“你醒醒呀!桐雨,你醒醒!”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从桐雨的名片上找到了公司地址,公司在往玉树派出探望人员的同时,通知了桐雨的爷爷和知秋。在桐雨做过手术后的第三天,知秋赶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桐雨的病床前。
“手术很成功,但是她的生命体征非常微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她的毅力了。对了,要不停的呼唤她,让她感觉到生的希望。”主治医生说。
“桐雨......雨儿......雨儿.......你醒醒呀,你醒醒,我是知秋,我不是你的亲哥哥,爷爷说过的,我们可以结婚的!”这些话,知秋已经重复了上百遍。
“桐雨.......桐雨.....雨儿,你醒醒好么?你曾经说过的,你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一直到老......你不能死,你既然已经承诺和我在一起,你就要兑现你的诺言......你如果不能兑现,你就是欺骗,你就是背叛.......”这些话,已经把知秋的嘴唇挤压出一串串的水泡。
到黄昏,夜来临!
自发汇聚在一起的善良的人们,手里捧着红色的蜡烛,在医院的大厅里,为桐雨祈祷!
窗外,雨后的梧桐树叶,滚动着大颗的泪珠,在街灯的映照下,泛出一点点青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