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生命的末尾不是句号

前夜，梦到婶子，婶子一改活着时恼怒的容颜，换成一副笑咪咪的模样，这副模样，只是在婶子病重后我才见过，那时婶子还认得人，我去了，婶子无端地亲切着，向我哭诉她因病体给自身给家人带来的不便，我呢，忘却了婶子昔日的所为，陪着婶子一起掉泪，甚至几次动容地哭出声。

从前，婶子见我不是这个样子，婶子是有工作的人，在粮库上班，当化验员，农民们一年的收入跟婶子的嘴有直接关系，婶子嘴一张一合，农民的收入就可能多几百块或少几百块，因此，农民都是看了婶子的脸色行事的，我见过，有农民脸上讨好的谦卑的笑容，婶子往往都是视而不见的，她的高高在上的目光不屑去看农民的脸，也不屑去看我们一家人的脸，甚至包括叔叔，叔叔在部队当兵，结婚后仍在部队当志愿兵，叔叔和婶子婚后十几年都是两地分居，虽然在婚后的一年，他们就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女，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是婶子一个人在家，我的双胞胎的弟弟妹妹由奶奶帮着带，奶奶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孩子，还要帮着婶子打扫房间，做饭，晚上婶子回来，奶奶的脸上还要挂着讨好的笑，但这些笑一如婶子的既往，她是不屑看的。

叔叔难得回来的日子，常常要哭几次，不过别的，只为婶子说奶奶的不是，还要叔叔帮着她一起说奶奶的不是，叔叔自然心里不忍，婶子就和叔叔呕气，给叔叔脸色看，叔叔为难，只能哭了，哭得不像个士兵。

我的双胞胎弟弟妹妹长到六岁时，婶子就想赶走奶奶，她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虽然是工农兵教育，但婶子的方法很婉转，她不让奶奶吃饭，奶奶有老寒腿，婶子不让奶奶睡在热床上，奶奶的腿疼得下不得地，婶子就来找父亲，说奶奶懒，她要带两个孩子要上班还要侍候奶奶，父亲便心知肚明了。

父亲把奶奶接回来，接到我家，叔叔知道了，哭得一塌糊涂，但只能如此。

我的双胞胎弟弟妹妹长到八岁时，婶子又来找我父亲，说孩子没人照看，有意把孩子送到我家，父亲没说话，算是应允，于是，淘气得上蹦下跳的弟弟妹妹到了我家，那年秋天，婶子破例拎着些好吃喝到我家，这是我看到婶子最随和的一次。

再以后，叔叔转业回家，叔叔和婶子的战火不断，每次吵过架，婶子都来我父亲跟前告状，父亲便骂叔叔，婶子却总也不满意，还要来我父亲家当着奶奶的面骂我叔叔的话。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叔叔婶子吵架的根源是婶子在怀疑叔叔出轨，叔叔的兜里从来没钱，婶子怕他给她以外的女人。

他们的架直吵到婶子生病后，那次我去看婶子，婶子似换了个人似的，说叔叔的辛苦，听得我的泪大把的流，我知道我为什么流泪，为叔叔的冤情召雪，为婶子的良性回归。

婶子走了，她走前的一个月我又去看她，她躺在床上，四肢已经没有知觉，身下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叫她，她看着我没有表情，我知道婶子认不出我了，不过，她漫无目的的目光终究是慈爱的、善良的，不再有昔日的居高临下，看到婶子这种目光，我觉得，来看她，非常值。

或许，婶子终于明白了，谁生命的末尾都是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