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屋檐下

我的乡下老家，人们总喜欢像一窝蜂一样紧邻而居。远看一个院子，“人”字屋顶的木屋子密密匝匝，屋檐搭着屋檐，像个偌大的蜂巢。落雨的时候，上下两家的屋檐水，流向同一条水沟，同一丘稻田，同一块菜地。

夏日的黄昏，我习惯拖一张小竹椅，在走廊的当风处坐下，随意欣赏屋檐下那一线天的风景。

鸡是乡村的闹钟。每天傍晚，鸡群会准时出现在走廊里。母亲把大米苞谷兜在围裙里，一把一把撒向鸡群，黄泥巴地面上，顿时响起骤雨般的声音。一只早上才刚刚开叫的毛鸡公，浑身有使不完的骚劲，吃饱了没事，抬起一只脚，把一个翅膀耷拉在地面，歪着脖子，围着一只小母鸡快速地转圈圈。旁边的一只大公鸡，醋意大发，挥舞着铁翅，冲杀过去。

蜷缩在我脚边的老黑狗，唯恐天下不乱，见公鸡斗架，它呼的跃起，在鸡群里倒转腾挪，左冲右突。鸡群惊叫着，四散飞窜。棒打的！撞死吗？！母亲连声叫骂着。老黑狗自觉没趣，低眉顺眼，哼哼着走开了。

毛色金黄的大牯牛，肚子滚圆，像一面大鼓。它悠然地踱着步，走到屋檐下，停下来，贴着地面喷几个响鼻，又叫一嗓子，好像给主人打个招呼。尔后，转动着耳朵，慢慢悠悠，径直走向屋旁的牛栏，边走边来回嚼动着两个腮帮子，脑子里想起了一畦油亮亮的青草或一头发情的母牛，露出一副回味无穷十分满足的样子。

数不清的黄蜻蜓，潮水般在屋旁的禾堂里穿梭，薄薄的翼翅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闪出银白的光亮。屋檐下的巷弄里，几个黑蜻蜓，来来回回，飞快的扑捉着蚊虫，它们的身影，忽明忽暗、若有若无，像一个个幽灵，又像一道道闪电。

上下两线屋檐之间，杂乱的布着许多蜘蛛网，白天很难觉察到它们的存在，黄昏时分，有了光的明暗对比，丝毫毕现，一目了然。一只刚刚睡醒的小蝙蝠，起劲追赶着一只苍蝇，它突然一转身，往屋檐上疾驰而去，像一柄利剑把一张蜘蛛网切开一个大口子。正躲在丝网一角狩猎的老蜘蛛大吃一惊，匆忙逃到屋檐的缝隙间，躲了一会，确定没什么危险，又赶紧溜下来，匆匆忙忙地拉丝补网。

一只知了，唧呀一声，落在走廊的屋柱上，清了清嗓子，忘情地鸣唱起来，仿佛满世界惟有它最快乐。听到蝉鸣，小花猫一下子来了精神。它轻轻纵上栏杆，弓着腰，蹑着脚，一点一点地向知了靠过去。冷不防，老黑狗对着小花猫汪的一声吼叫，小花猫一惊，脚下一滑，倒挂在栏杆上。警觉的知了，瞬间息了嗓音，又唧呀一声，划出一道黑影往屋檐上窜去，却一头撞在蜘蛛网里。

感知到丝网的震动，黑蜘蛛一个秋千从屋檐上荡下来，几条毛绒绒的长腿把猎物牢牢锁住，屁股对准猎物，源源不断地吐出一把把黏丝，像表演杂技蹬球一样把猎物蹬得滴溜溜的转。知了断断续续地哀鸣了几声，很快就被蜘蛛裹成了一个纺锤形的白丝团。

屋顶是用杉树皮搭盖的。屋檐口的一溜杉树皮间，有许多不规则的凹槽，麻雀最喜欢在里面安家。麻雀下蛋或者小麻雀出壳时，喜欢上树的草树蛇，经常沿着屋柱爬上高高的屋檐，找麻雀窝觅食。黄昏里，一条长长的草树蛇，不小心从屋檐口垂吊下来，头部卡在杉树皮里，尾巴紧贴着身子用力往上缠绕，一扭一扭的，在空中扭成一个黑色的8字，扭成一团恐怖的麻花，扭着扭着，啪的一声掉到屋檐下的水沟里，瘫作一团。听到喊叫，大人们急急的从灶屋里拿起火钳赶过来，往往只差三两步，蛇回了阳，迅速钻到了楼板下。这一钻，钻得我心里麻酥酥的，钻得我身上起鸡皮疙瘩，好几个夜里，都不敢出门玩耍。

屋檐下的一线天，一点一点暗下来，空气像水洗过一样的清凉，蟋蟀和纺织娘像一个时尚的民乐组合，在屋子里演奏起动听的古典丝弦。屋子旁边的田野里，蛙声此起彼伏，仿佛一个阵容庞大的交响乐团。在这醉人的天籁中，黄昏华丽转身，黑夜的大幕徐徐开启。